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賽查定要在殘破的家裡呆下去,認為可以跟所有的債主表明心跡。康斯坦斯苦苦哀求,要他走開,皮勒羅卻贊成賽查的辦法,把他送上了樓。乖巧的老頭兒趕去找歐德裡醫生,說明皮羅托的情形,弄到一張催眠藥的方子,配了藥,晚上回到侄婿家裡。他串通了賽查麗納,硬要賽查和他們一起喝點酒。麻醉藥把花粉商催眠了。他過了十五小時醒來,已經被關在布爾東奈街皮勒羅家裡;老人自己在客廳裡搭一張帆布床睡了。叔叔用馬車把賽查帶走的當兒,康斯坦斯聽見車子出發的聲音,馬上覺得支持不住。我們的精神,往往是為了支持一個比我們更軟弱的人而勉強提起來的。現在家中只剩下娘兒兩個,康斯坦斯不禁放聲大哭,好象丈夫死了一樣。

  賽查麗納坐在母親膝上把她百般撫慰,那種象貓一樣的溫存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會表現出來。她說:「媽媽,你說過只要我有勇氣挑起我的擔子,你就有力量抵擋患難。別哭了,親愛的媽媽。我預備進一家鋪子去做事,決不想起咱們過去的生活。我可以跟你年輕時候一樣,去當個領班小姐,絕對沒有半句訴苦或是難堪的話。我心中存著一個希望。你沒聽見包比諾先生怎麼說麼?」

  「好孩子,他將來不是我的女婿……」

  「噢!媽媽……」

  「倒是我真正的兒子。」

  賽查麗納擁抱著母親,說道:「一個人倒黴至少有這麼一點好處,可以認清楚誰是真正的朋友。」

  賽查麗納在母親身邊當著母親的角色,把她的悲傷減淡了些。第二天上午,康斯坦斯到王上的侍從,德·勒農庫公爵府上留下一封信,要求當天約個時間接見。同時她又去見德·拉比亞迪埃先生,把公證人拖累賽查的情形告訴他,請他在公爵前面說句好話,她怕自己說不清楚。她想替皮羅托謀個差事,說他可以當一個最誠實的出納員,假如誠實也有等級可分的話。

  德·拉比亞迪埃說道:「王上才發表封丹納伯爵當內廷總管,咱們要趕緊才好。」

  下午兩點,德·拉比亞迪埃和賽查太太到了聖多明各街勒農庫府上,走上寬敞的樓梯,去見王上特別喜歡的那個貴族,假如路易十八真有什麼人特別喜歡的話。這位爵爺是上一世紀留下來的少數真正貴族之一,接見賽查太太的態度很客氣,使她看著心裡有了希望。花粉商的女人雖然痛苦,神氣卻是又莊嚴又樸實。因為痛苦也有它的莊嚴,能夠使俗人脫胎換骨。要做到這一步,只要做人真實就行;而康斯坦斯就是一個絕不虛偽的女人。

  事情需要立刻面奏王上。談話之時,下人通報德·旺德奈斯先生來了,公爵叫道:「啊,你的救星到了!」

  年輕的旺德奈斯曾經到皮羅托店裡去過一二次,買那些往往和大東西同樣重要的小玩意兒,所以也認識皮羅托太太。

  德·勒農庫公爵把拉比亞迪埃的意思說了。旺德奈斯聽見于克塞爾侯爵夫人的乾兒子遭了不幸,立刻同拉比亞迪埃先生去見封丹納伯爵,叫皮羅托太太等著。

  德·封丹納伯爵和拉比亞迪埃一樣是個有血性的內地紳士,雖然參加過旺代事變①,幾乎是個無名英雄。他對皮羅托並不陌生,當年在玫瑰皇后見過的。凡是替王家流過血的人,那時王上只能在暗中關切,免得自由黨人大驚小怪。封丹納先生是路易十八寵倖的人,大家說他是王上的心腹。他不但答應給皮羅托安排一個職位,還親自去看值班的勒農庫公爵,要他求王上當晚接見,還要求禦弟接見拉比亞迪埃,因為禦弟對這一位旺代戰役中的外交家特別喜歡。

  ①一七九三年,一部分貴族及教士在法國西部旺代地區武裝暴動,反抗大革命。

  當天晚上,封丹納伯爵從杜伊勒裡宮出來,上皮羅托太太家,說等她丈夫簽了破產協議書,宮裡就可以正式發表他做公債準備金庫的職員,年俸二千五百法郎;內廷其他的職位都已經派給候缺的貴族了。

  皮羅托太太要做的工作還多,上面的事不過是一部分。可憐的女人到聖德尼街貓打球店裡去找勒巴,碰見羅甘太太坐著漂亮的馬車上街買東西。她跟俊俏的公證人太太照了一面。得意的女人看到破產的女人,不由得滿面羞慚,給康斯坦斯添加了幾分勇氣。

  她對自己說:「我才不拿別人的錢坐車擺闊呢!」

  勒巴對她很殷勤。她請他替女兒物色一家上等鋪子,謀一個職位。勒巴當場沒有說什麼肯定的話。但是八天以後,賽查麗納就進了巴黎一家最殷實的時裝店;這家鋪子正好在意大利區新開一個分店。賽查麗納每年支三千法郎薪金,由店裡供給膳宿。鋪子的銀錢出入和大小事情都要她管,位置比領班小姐還高一些,實際是做男女東家的代表。至於賽查太太,她當天就去找包比諾,要求代他照管銀錢,文牘和家務。包比諾懂得,花粉商太太只有在他店裡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和絕不低微的地位。厚道的孩子給她三千法郎一年,管吃管住,還騰出他的臥房來,自己搬到閣樓上原來夥計住的地方。這樣,花粉美人在豪華的屋子裡享了一個月福,就住進那個怕人的房間,望出去只看見一個又暗又潮濕的天井。當初昂賽末,戈迪薩爾,斐諾三個人便是在這間屋裡發行護髮油的。

  商務法庭派莫利訥做監察員來接管皮羅托的資產,康斯坦斯叫賽萊斯坦幫著,按清冊點交。然後母女倆走出鋪子,打扮得很樸素。雖則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這兒過的,她們可是頭也不回,逕自往叔叔皮勒羅家走去。兩人不聲不響的上布爾東奈街,和賽查一起吃晚飯。自從分別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飯桌上很淒涼。每個人心裡都已經盤算過一番,把責任的輕重和自己的勇氣都衡量過了。三個人好似準備跟風暴搏鬥的水手,對於前途的危險都心中有數。皮羅托聽說那些大人物多麼熱心,給他安排了一個前程,精神馬上振作起來;但一知道女兒落到那個田地,他哭了。接著,看見妻子勇氣勃勃的重新開始工作,他又向她伸出手去。他們都抱做一堆,心也打成了一片。三個人中最懦弱最消沉的皮羅托,竟然舉起手來叫道:「咱們應當存著希望!」皮勒羅看著這動人的一幕,生平最後一次掉了眼淚。

  他對賽查說:「為了省錢,你和我一起住,就睡在我那間房裡,吃也吃我的。我已經孤零零的冷靜了好多年,你就代替我那個死了的孩子吧。你到小聖堂街的金庫去辦公也只有幾步路。」

  皮羅托叫道:「慈悲的上帝!在狂風暴雨的高潮上,就有一顆明星在指引我。」

  存著聽天由命的心,遭難的人受完了他的苦難。這時皮羅托的下坡路已經走完,他認輸了,又變得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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