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十三 交出清帳

  皮羅托象醉漢似的在那一區的幾條街上亂轉。後來到了河濱大道,順著大道一直走到塞夫勒,在小客店裡宿了一夜,痛苦得糊裡糊塗了。他太太雖然驚駭,卻不敢派人出去尋訪。在這種情形之下,冒冒失失的一聲張就會闖禍。康斯坦斯識得大體,顧著生意上的信譽,寧可暗中著急。她等了一夜,一面擔驚受怕,一面做禱告。她心上想,賽查是死了呢,還是到城外去走什麼最後的門路了?第二天早上,她裝做若無其事,好象是知道丈夫不回家的原因的。但到下午五點賽查還不回來,她就把叔叔請來,要他到驗屍所去看看。勇敢的女人自己坐鎮在櫃檯後面,女兒在她身邊做繡作。兩人面上一本正經的招呼顧客,既不愁眉苦臉,也沒有什麼笑容。

  皮勒羅回來的時候把賽查帶回家了。皮勒羅從交易所出來,在王宮市場碰到他退退縮縮的正想進賭場。那天是十四。

  開出晚飯來,賽查吃不下去。過分抽搐的胃沒法接受食物。飯後的時間更不好過。忽而希望,忽而絕望,一下子體會到各種各樣的快樂,一下子又感到最劇烈的痛苦:這種翻來覆去的折磨,對性格懦弱的人最傷身體。皮羅托已經打熬了上百次,這時又嘗到這種滋味。他要睡到六層樓去,說:「我不要看到我荒唐胡鬧的成績。」賽查太太花盡氣力,把他硬留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正好皮羅托的訴訟代理人但維爾來了,一直闖進客廳,說道:

  「官司打贏了。」

  賽查聽了,抽搐的臉馬上松下來,但那種快活的表情叫皮勒羅和但維爾都看了害怕,母女倆嚇得跑到賽查麗納房裡去哭了。

  花粉商叫道:「那我可以做押款了?」

  但維爾道:「你不能這樣冒失。他們還要上訴,說不定會重判。大概一個月之內可以定局了。」

  「一個月!」

  賽查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來,誰也不想把他叫醒。這是精神癱瘓的症象:肉體還活著,還在受罪;腦子可暫時不活動了。康斯坦斯、賽查麗納、皮勒羅和但維爾都看得很清楚,覺得他能放鬆一下的確是上帝的恩惠。這樣,皮羅托在夜裡才不至於再受攢心刺骨的痛苦。他坐在壁爐旁邊的大靠椅裡;太太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留神看著他,嘴角上那個溫柔的笑容說明女人的本性比男人更近于天使,懂得同情心要極盡溫存的表現出來。這是天使獨有的本領;我們承蒙上天的好意,一生也有過幾回在夢中見到這種天使。賽查麗納坐在小凳上,靠在母親腳下,不時把頭髮挨著父親的手磨來磨去,借此表達她的心意;父親這樣悲痛,跟他說話當然是不合適的。皮勒羅這個看破世情的哲人,心上對什麼事都有準備;他坐在椅子裡象洛皮塔爾大法官①坐在議會的花樓上,和但維爾低聲談著,臉上所表現的智慧不亞於埃及的斯芬克司。大家都相信但維爾老成持重,康斯坦斯也贊成和他商量。好在一本賬都在她腦子裡,她便湊著但維爾的耳朵把情形告訴他。他們在發呆的花粉商面前談了個把鐘點,但維爾望著皮勒羅搖搖頭。

  ①米歇爾·洛皮塔爾(1506—1573),法國政治家,曾任大法官。

  但維爾用著吃公事飯的那種鎮靜得可怕的態度,說道:「太太,應當把帳簿攤出去。就算你用了什麼方法過了明天這一關,至少還要付出三十萬法郎才能拿全部地產去押款。負債五十五萬;賬面的資金為數不小,而且很有出息,問題就是不能變現款。我認為與其從樓梯上滾下去,不如從窗裡跳出去。」

  皮勒羅說:「孩子,我的意思也是這樣。」

  賽查太太和皮勒羅把但維爾送走了。

  賽查麗納輕輕站起,吻著父親的額角,說了聲:「可憐的爸爸!」叔公和母親回到樓上的時候,她又問父親:「難道昂賽末一點辦法都沒有麼?」

  這個名字把賽查記憶中唯一清醒的部分擊中了,好比一按琴鍵,小錘子就跳起來打在弦上。他叫了聲:「沒良心的東西!」

  小包比諾被皮羅托咒駡過後,再也睡不著覺,心裡也一刻不得安寧。可憐的青年恨他的叔叔,跑去找他,他受著愛情鼓動,把能說會道的本領一齊拿出來,想說服這個老資格的法學家,叫他回心轉意;可是把話說給一個法官聽,等於把水滴在漆布上。

  昂賽末說:「生意上的習慣,當家的股東可以從將來的盈餘裡面預支一部分給不出面的股東;而我們的公司的確會有盈餘的。我把買賣全盤考慮過了,我覺得有力量在三個月之內付出四萬法郎。賽查先生是個規矩人,四萬法郎一定會拿去付他的票據。那麼,即使將來宣告破產,債權人對我們也無可責備。並且,叔叔,我寧可損失四萬法郎,不願意失掉賽查麗納。現在她已經知道我拒絕出票,要瞧不起我了。我有話在先,答應替恩人拼命。我的情形,正如一個年輕的水手不能不拉著船長的手一同沉下去,正如一個小兵不能不和將軍同歸於盡。」

  法官握著侄兒的手說道:「你心腸是好的,做買賣可不行,我永遠看得起你。」接著又說:「為這件事我轉了很多念頭,我知道你愛賽查麗納愛得發瘋,我認為你的感情和生意上的規矩都可以顧到。」

  「啊!叔叔,你要能想出辦法來,我的榮譽就保全了。」

  「既然頭油是一筆產業,就叫皮羅托把他的一份股子活賣給你吧;那你就可以給他五萬法郎。活賣契約我來替你起草。」

  昂賽末擁抱了叔叔,回去簽了五萬法郎期票,從五鑽石街直奔旺多姆廣場。花粉商說了句「沒良心的東西」回答女兒,象從墳墓裡發出來的聲音叫賽查麗納,康斯坦斯和皮勒羅非常詫異,一齊朝他望著。正在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包比諾出現了。

  他抹著額上的汗,說道:「親愛的東家,你要的票子,我拿來了。」

  他把票據遞過去,又道:「我把店裡的事仔細算過了,你放心,我到期一定照付;趕快拿去挽回你的榮譽吧!」

  「我知道他一定幫忙的,」賽查麗納嚷著,抓起包比諾的手象抽筋一般使勁握著。

  賽查太太擁抱了包比諾。花粉商站起身來,模樣象一個好人聽見了最後審判的號角,又好象才從墳墓裡走出來。他狠命的伸出手去,預備接那五十張貼著印花的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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