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皮羅托夫婦兩個過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貢家的飯局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快樂了,而且是完美的快樂。拉貢住在聖絮爾皮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層樓上。房子外表很像樣;裡面的護壁板畫的是牧羊姑娘穿著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裡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紀的風光。而拉貢夫婦作為十八世紀布爾喬亞的代表也再合適沒有:古板,嚴肅,生活習慣叫人看了好笑,心裡始終敬重貴族,對王上跟教會都忠心耿耿。家具、時鐘、桌布、碗盞,樣樣都年代久遠,因為古色古香,反倒顯得新式了。客廳裡糊的是大馬士革舊花縀,掛著織錦緞窗簾,擺幾張大沙發和幾口什景櫃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諾肖像還是拉圖爾①的手筆。畫上的包比諾是拉貢太太的父親,做過桑塞爾的市政官,從畫上看是個挺好的好人,滿面笑容,活象走運的暴發戶。拉貢太太在家還有一條英國種的查理小狗②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③硬沙發上,可愛得很。當然,那張沙發從來沒有派過克雷比庸沙發的用場。④老夫妻倆有許多優點,尤其是家裡藏著沉澱清楚的陳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製的幾種飯後酒。據說有些男人儘管不存希望,仍舊死心塌地愛著美麗的拉貢太太;那批酒就是他們從中美洲捎給她的。所以他們家的小小的飯局很受讚賞。老廚娘冉奈特赤膽忠心的服侍兩個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來替他們做果醬。她攢的錢不存銀行,專買獎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筆獎金送給主人。她雖則上了六十歲,逢到有客人來的星期天,還是忙著在廚房裡招呼飯菜,在飯廳裡侍候,手腳的輕健,便是在《費加羅的婚姻》中以扮蘇珊娜出名的馬爾斯小姐也要輸她幾分。

  ①拉圖爾(1704—1788),法國名畫家,尤擅色粉畫。

  ②一種特殊的英國狗,以受英王查理二世鍾愛得名,至今呼為查理狗。

  ③洛可可是十八世紀裝飾美術上的一種風格,偏于細巧繁瑣。

  ④克雷比庸,十八世紀的法國作家,寫的言情小說內有一篇題目就叫做《沙發》。

  請的客人是包比諾法官、皮勒羅叔叔、內侄昂賽末、皮羅托一家三口、瑪蒂法一家三口,還有洛羅神甫。纏著頭巾參加跳舞會的瑪蒂法太太,這回穿著藍絲絨衫、厚紗襪、山羊皮鞋,戴著綠色海虎絨鑲邊的羚羊皮手套,羅士呢①夾裡的帽子上插著蓮馨花。十個客人五點鐘都到齊了。拉貢夫妻要求他們都準時。人家請他們,也得提早開飯,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時髦社會的新規矩把晚飯的時間推遲。

  ①一種用羊毛、棉紗與絲混合織成的料子。

  賽查麗納料到拉貢太太會把她的座位排在昂賽末旁邊。只要是女人,不管是熱心宗教的還是癡呆混沌的,在愛情方面沒有一個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兒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諾神魂顛倒。康斯坦斯素來把公證人一行看做王太子似的,招克羅塔做女婿的事沒有成功,覺得很難過;現在幫女兒裝扮,也還有些心酸。她想著女兒的前途,有意把賽查麗納的圍巾披得低一些,讓一部分肩膀和長得特別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希臘式的雙疊襟的緊身兒半開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襇,把渾圓的胸部勾畫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著綠滾邊的飄帶,身腰越發顯得苗條柔軟。耳上戴著鏤金的環子。往後梳的頭髮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膚嬌嫩無比,加上隱隱約約的血管,皮色有了變化,沒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純潔。一句話,賽查麗納那天晚上嬌豔極了,連瑪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認,但她沒想到母女倆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諾的心勾住不可。

  兩個受著愛情煽動的孩子,站在冷風從隙縫裡直鑽進來的窗洞底下,放低著聲音甜甜蜜蜜的談心;皮羅托夫婦跟瑪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擾他們。並且大人們的談話也熱鬧起來了,包比諾法官漏出一句關於羅甘逃走的話,說他是第二個出事的公證人,這一類的罪行從前是沒有的。拉貢太太聽見羅甘的名字,馬上踢了踢她兄弟的腳,皮勒羅也提高嗓子蓋住法官的聲音;兩人都對他指著皮羅托太太打暗號,「我全知道了,」康斯坦斯對她的朋友們說,聲音又柔和又難過。

  皮羅托怯生生的低著頭,瑪蒂法太太問他:「羅甘究竟拿了你多少?外邊謠言,說你被他拖倒了。」

  「他拿了我二十萬。另外四萬,他假裝是代我向一個主顧借的,其實他早已把那個主顧的錢挪用了;為此我們正在打官司。」

  包比諾道:「這案子下星期可以宣判。我把你的情形向庭長說了,想你不會怪我吧。庭長吩咐把羅甘事務所的案卷調到評議庭來,查他從什麼時候起挪用主顧的存款,但維爾提出的事實也得核對證據。但維爾替你省錢,親自出庭辯護。」

  皮羅托問道:「我們會勝訴麼?」

  包比諾回答:「不知道。案子分發在我的一庭,可是即使要我參加評議,我也不預備出席。」

  皮勒羅說:「這樣簡單的官司難道還有疑問麼?款子怎麼交割,由哪幾個公證人作證,借據上不是都應當寫明的麼?羅甘要是給抓到了,一定得送去做苦役。」

  法官說:「在我看來,借主應當在羅甘事務所的出盤費和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可是比這個更簡單明瞭的案子,高等法院評議庭有時也有六票對六票的事。」

  昂賽末·包比諾終於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問賽查麗納:

  「怎麼,小姐,羅甘逃走了?賽查先生一句也沒跟我提,我可是為他拼命都願意的……」

  賽查麗納懂得為他兩字實際是指他們一家;天真的姑娘就算誤會了他說話的音調,他那種火剌剌的眼神,決不可能誤會。

  她說:「我知道,對父親也說過了。但他把全部事情瞞著媽媽,只告訴我一個人。」

  包比諾說:「你在這件事情上和他提起我,足見你看到了我的心,不過是不是全看到了呢?」

  「也許是吧。」

  包比諾說:「那我真高興。只要你讓我完全安心,不消一年,我掙的錢就能叫你父親聽到我求婚不再那麼冷淡。從今以後,我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了……」

  「別傷了身體,」賽查麗納的聲調叫人學都學不來,投向包比諾的眼風也透露了她的心意。

  賽查離開飯桌的時候對老婆說:「我看兩個年輕人彼此愛上了呢。」

  康斯坦斯放低了調門回答:「那不是很好麼?女兒找到了一個精明強幹的丈夫。最漂亮的聘禮就是才幹。」

  她急急忙忙離開飯廳,直奔拉貢太太的臥房。賽查在飯桌上說了幾句毫無見識的話,叫法官和皮勒羅聽著好笑;康斯坦斯想起可憐的丈夫這樣懦弱,沒有力量抵抗患難,不由得暗暗傷心。她不知怎麼總防著杜·蒂耶;做母親的不懂拉丁文,也知道那兩句古話:TimeoDanaosetdonaferentes①。她伏在女兒和拉貢太太懷裡哭了,但不願意透露傷心的原因,只說:「這是一時衝動。」

  ①拉丁文:即使希臘人拿了犧牲來祭神,我還是怕他們。——維吉爾:《埃涅阿斯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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