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他說:「先生,承蒙光臨,有什麼事呢?」

  那只貪心不足的手始終拿著筆在寫,經常向全歐洲說話的聲音向皮羅托說了這兩句,而且是只對他一個人說的。皮羅托聽著,肚子裡好似給烙鐵燙了一下,馬上裝出一副銀行家近十年來看慣了的巴結的神氣。凡是為了什麼要緊事兒,——只有對請求的本人才要緊的事兒,來甜言蜜語迷惑他的人,都是這副嘴臉,叫銀行家看著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價。當下凱勒用拿破崙式的眼風向賽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發戶就是這一點可笑,連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沒當過,偏偏要學拿破崙的眼風。皮羅托在政治上是個右派,是官方的小嘍羅,投起票來是擁護專制政體的;銀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驗關員把貨色打了一個鉛印。

  「先生,我不願意耽誤您時間,話不會多的。我是為了一樁生意到這兒來問一聲,貴行能不能答應放款。我當過商務裁判,法蘭西銀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證券在手裡,我就向法蘭西銀行去申請了,先生您也是那邊的董事。我很榮幸,曾經和放款委員會主任蒂邦男爵在商務法庭共過事,他不會拒絕我的。可是我從來沒向銀行借過錢,也沒簽過票據;我的簽字在外邊沒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筆款子很困難……」

  凱勒搖了搖頭,皮羅托以為他聽得不耐煩了。

  他接著說:「事實是這樣: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筆地產買賣……」

  弗朗索瓦·凱勒始終在批閱文件,忙著簽字,似乎並不理會賽查的話,但又對他點點頭表示鼓勵。皮羅托看了覺得事情有希望,不禁松了一口氣。

  凱勒很和氣的招呼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跟人合夥,買進瑪德萊娜近邊的地,認了一半股子。」

  「不錯,克拉帕龍銀號做的那筆大生意,我在紐沁根那兒聽說過。」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產或者我的鋪子,做十萬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轉一個時期,等我新出的化妝品賺出錢來,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話,我可以拿包比諾鋪子的票據作擔保,那個新開的鋪子……」

  凱勒似乎對包比諾商行不感興趣;皮羅托知道路子走的不對,趕緊停住,但靜下來也覺得心慌,便接著說:「至於利息,我們……」

  銀行家說:「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願意效勞。可是我這樣忙,全歐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議會把我所有的時間都占去了,許多生意只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這一點想必你不會奇怪。請你到樓下去找我弟弟阿道爾夫,把抵押品的性質跟他說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兩個明天或是後天清早五點再來看我,我考慮問題總在那個時候。承蒙你相信我們,我們很高興。咱們雖是政敵,但象你這樣明理的保王黨瞧得起我們,也是我們的光榮……」

  這句政客的口頭禪,花粉商聽了十分興奮,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還當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別加恩,賞我勳章……因為我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還替王家打過仗……」

  「是的,皮羅托先生,你的名氣就是一張護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會提出來的。放心,我們一定幫忙。」

  這時有個女的從皮羅托早先沒注意到的一道門裡進來,原來是凱勒太太,貴族院議員貢德維爾伯爵的兩個女兒中的一個。

  她說:「朋友,你上國會之前,我有話跟你說。」

  銀行家叫道:「哎喲!兩點了,議會裡已經開火啦。對不起,先生,我們要推翻內閣……你找我兄弟去談吧。」

  他把花粉商送到客廳門口,吩咐當差:「陪這位先生去見阿道爾夫先生。」

  一個穿號衣的傭人帶著皮羅托在迷魂陣似的樓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間辦公室走去。那邊的氣派雖比不上主人的書房,可是更加實用。花粉商把希望寄託在倘若兩字上面,心裡很舒服,他摸著下巴,認為大人物說的幾句恭維話兆頭也挺好。所懊惱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對的人竟有這樣的風度,這樣的才幹,這樣的口才。

  他抱著這些幻想走進一間光禿冰冷的辦公室,擺著兩張拉蓋的書桌,幾把簡陋的椅子,掛著舊窗簾,鋪的地毯也薄得很。這間辦公室和另外一間的關係,正好比廚房之於餐廳,工場之於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業務在這裡解剖,各種交易在這裡分析,對有利可圖的企業也在這裡先撈進一筆油水。

  凱勒弟兄在商界中向來以手段驚人出名,能夠在幾天之內創辦一門獨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錢賺足。他們研究法律的漏洞,毫無廉恥的盤剝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話來說,叫做大敲竹槓。比如要他們幫一點兒小忙,替什麼字號出出面,開個往來戶等等,都要回傭。他們也佈置一些表面上合法的圈套,給前途不大可靠的企業墊款,等它發達之後再在緊要關頭抽回資金,把事業搶過來:這種惡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東。總之,所有的陰謀詭計全是在這間屋裡籌劃的。弟兄倆扮著不同的角色。在樓上,弗朗索瓦是個政治家,才華出眾,氣派和王爺一般,恩惠,諾言,大量佈施,叫每個人心裡歡喜。跟他打交道,什麼都方便,談起生意來非常痛快。對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進的投機商,他甜言蜜語,有求必應,代他們說出心裡的話,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到了樓下,阿道爾夫卻以政務繁忙為理由替弗朗索瓦開脫,事情還得他來精明細到的打過算盤。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過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傢伙。所以要和這個奸詐的銀行作成交易,一句話不能作數,要兩句話才行。在富麗堂皇的書齋裡說得多好聽的行,到了阿道爾夫辦公室往往變做一個斬釘截鐵的不。這種先答應,後推翻的辦法,既可以從容考慮問題,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著底。

  銀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帕爾馬談話。帕爾馬是凱勒銀行的親信,看見花粉商進來就走了。阿道爾夫比哥哥精明,是個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膚發青。他聽完了皮羅托的話,低著頭從眼鏡上面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風可稱為銀行家的眼風,跟放印子錢的和訴訟代理人的一樣:又貪又冷,又明朗又曖昧,發出來的光又強烈又陰沉。

  他說:「請你把有關瑪德萊娜地產的契約送來。既然是抵押品,在決定放款和談判利息之前,先得審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們免得你負擔太重,可以不預扣利息,只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羅托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只能剝掉一層皮。反正讓人家剪毛總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裡滿面笑容,這點兒快樂倒不是假裝的。

  他告訴賽查麗納:「我得救了,我能夠向凱勒銀行借到一筆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羅托才重新踏進阿道爾夫·凱勒的辦公室。他第一次上門,阿道爾夫不在家,大演說家要在巴黎郊外幾十裡地方買一塊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凱勒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個上午不見客:政府要借筆款子,先要銀行家出一張允條①送國會。他們約皮羅托星期五再去。這樣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壞了。好容易捱到星期五,皮羅托進了辦公室,坐在壁爐旁邊,對著窗子,阿道爾夫·凱勒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

  ①商業慣例,買賣的一方往往要求對方,先出一函件,聲明願意成交某樁買賣。此項函件稱為「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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