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排字工人半夜裡拼版,手頭總有些現成的材料以防萬一,不是社會瑣聞,便是別的補白;斐諾就用戲票去賄賂他們。他守在印刷房裡,仿佛自己有什麼文章,等著要改校樣。他到處拉好關係,替護髮油打了一個大勝仗,把勒尼奧膏,巴西水和別的新出品全打倒了。這些都是第一批利用報紙的商家,懂得連續不斷的宣傳文字對群眾能發生很大的影響。那時大家還天真,好些新聞記者都是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心只在女戲子身上,關切什麼佛洛麗納,蒂麗婭,瑪麗埃特等等,個個都是他們捧出來的,他們自己可一無所得。斐諾所鑽謀的既不是要捧什麼女演員,也不是要上演什麼劇本,更不是要人家接受他寫的雜劇,發表他要拿稿費的文章;相反,他還在恰當的時候送錢給你,請你吃飯呢。因此家家報紙都提到護髮油,說它和沃克蘭的分析完全符合,說染色是危險的,說世界上竟有人相信藥物能使頭髮生長,更是可笑。

  戈迪薩爾看了這些宣傳文字十分高興,拿著報紙去破除大眾的成見,在外省做到所謂馬到成功,這句話是後來的投機商人仿效他的作風行出來的。在那個時代,外省的省府都受著巴黎的日報控制;說來可憐,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刊物呢!所以外省人都把報紙研究得很仔細,從標題一直到印刷所的名稱,都要加以推敲;輿論受了壓迫,往往在這些地方打埋伏,暗中諷刺。戈迪薩爾靠著報紙幫忙,在頭一批去宣傳的城市裡就大獲成功。外省的小鋪子都願意要鏡框和印著版畫的招貼。斐諾在雜耍戲院把望加錫油很有風趣的捉弄了一下,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他叫一個小丑拿一把沒有馬鬃,只有眼子的破掃帚,塗上望加錫油,登時密密麻麻長出鬃來。這個挖苦的節目傳出去,到處把人笑死。後來斐諾嘻嘻哈哈的說,當初要沒有那三千法郎,他會窮死愁死的。三千法郎對他的確是筆財產。在那次推銷頭油的運動中,他第一個懂得廣告的力量,運用得那麼巧妙,充分。三個月以後,他當了一份小報的總編輯,臨了又把報紙盤下,從此起家。在外省和邊境上,掮客隊伍中的續拉將軍①,大名鼎鼎的戈迪薩爾,正在生意場中馬到成功,替包比諾商行打勝仗。同時,包比諾商行拼命進攻報紙的結果,在輿論界也打了勝仗,跟以前的勒尼奧膏和巴西水宣傳得一樣熱鬧。發動輿論的戰術,早期就推廣了這三樣商品,給三家鋪子發了三筆大財。從此以後,成千成萬的野心家都擁進新聞界的陣地,行出花錢登廣告的規矩,成為商業上的大革命。

  ①繆拉將軍(1767—1815),拿破崙部下的猛將,後來成為他的妹夫,被封為那不勒斯王。

  那時包比諾商行正在巴黎的牆上和所有的櫥窗裡耀武揚威。這樣的宣傳效果,皮羅托是沒法估計的,他只對賽查麗納說了句:「小包比諾正在走我的老路!」他不懂得時代變了,也體會不到新式廣告的威力,不知道新方法的速度與範圍打到商界中去要比以前快得多。皮羅托開過跳舞會以後,沒有踏進過工場,完全不知道包比諾的活動和忙碌。昂賽末把皮羅托的工人都包了下來,自己睡在工場裡。在他看來,所有的箱子上,打好包的貨色上,發票上,到處都有賽查麗納的影子。夥計們上街辦事去了,他就脫了上裝,把襯衫袖子卷到臂彎,勁頭十足的釘著箱子,心裡想:「她一定會嫁給我的!」

  賽查不知道見了那位金融界的大頭兒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盤算了整整一夜。凱勒是自由黨,有人攻擊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們。第二天,賽查到了烏塞街,走進銀行家住宅的時候不免心驚肉跳,慌張得厲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買賣的一樣,對於上層銀行界的人物與生活習慣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銀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間有一些中等銀號,是銀錢業的得力的居間商,而且使銀錢業多一重保障。康斯坦斯和皮羅托做買賣一向不超過本錢,銀箱從來沒空過,證券都藏在家裡,沒有要那些中等行莊幫過忙,高級銀行界當然更沒人知道他們了。生意人因為沒有需要而不在外邊調動款子也許是錯誤的:但大家在這一點上看法還不一致。不管怎麼樣,皮羅托的確後悔以前沒簽過票據。但是憑著副區長身分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為只要親自出馬,闖上門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銀行家見客的場面與眾不同,賓客之多簡直跟進宮朝見相仿。皮羅托被帶進客廳,里間便是這個頭銜一大串的名人的書房。會客室裡等著一大批人,有議員,有作家,有新聞記者,有交易所的經紀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師,還有一般穿過人堆,在書房門上用暗號敲幾下就能隨便進去的熟客。

  這地方是反對黨每天設計劃策的大本營,左派政客串演大規模悲喜劇的排練場;皮羅托看著他們忙忙碌碌,愣住了,心裡想:「我在這裡算什麼呢?」

  他聽見右邊有人在談論政府的借款,建築總署要完成幾條運河的幹線,需要幾百萬款子!左邊一批專拍銀行家馬屁的記者,談著上一天議院裡開會的情形和凱勒的即席演說。皮羅托在兩小時等待期間,看見那位亦官亦商的銀行家出現了三次,都是送貴客,送出書房三步就回進去了。末了一位是富瓦將軍,弗朗索瓦·凱勒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羅托好不苦悶的想道:「我完啦!」

  銀行家回進書房的時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來弄些好處的人,都擁上去包圍他,象一群狗看見了一條漂亮的母狗。有幾條大膽的小狗不管主人願意不願意,竟自溜進寶殿,談上五分鐘,十分鐘,或是一刻鐘。有的臨走嗒喪著臉,有的心滿意足,或者擺出一副儼然的神氣。時間慢慢的過去,皮羅托好不心焦的瞧著鐘。誰也沒注意到有他這麼個人,憋著一肚子苦惱,呆在壁爐那邊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緊靠書房的門,門內就有那包醫百病的仙丹:借款!賽查很傷心的想到,象凱勒這樣天天威勢十足的場面,自己在家裡也曾經有過一時,比較之下,更顯得他此刻在泥坑裡陷得多麼深了。想到這裡,他辛酸極了。他一邊等著一邊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淚,還幾次三番的禱告上帝,希望凱勒能買他面子。因為他感覺到,凱勒雖則面上裝做一團和氣,好象誰都可以跟他親近,骨子裡卻傲慢專橫,動不動會發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別人,叫天性和順的皮羅托看了害怕。最後只剩十來個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書房門一響,就站起身來說:「我是皮羅托!」表示自己的身分並不比這位大演說家低多少。花粉商這股進攻的勇氣,竟不輸似當年第一個沖進莫斯科碉堡的擲彈兵。

  他站起來預備報出姓名的當口,心裡盤算:「不管怎樣,我到底是他區裡的副區長。」

  弗朗索瓦·凱勒馬上和顏悅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紅絲帶,往後退了一步,打開書房門讓他進去。可是樓梯上一陣風似的沖過來兩個人,凱勒在門口和他們談了一會。

  一個說:「德卡茲①要和你說話。」

  另外一個嚷道:「就是為推翻馬爾桑宮②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們這邊來了!」

  ①德卡茲(1780—1860),一八一八至一八二〇年任內閣首相。

  ②馬爾桑宮是杜伊勒裡宮中的一座大樓,當時的禦弟阿圖瓦伯爵的府第。保王黨中的極端派都集中在那裡,密謀反對路易十八的政策。

  「等會咱們一同上議院去,」銀行家說著,回進屋子,態度活象一隻青蛙想裝做一條牛。

  皮羅托心裡亂糟糟地想道:「他怎麼還有功夫想到他的買賣呢?」

  顯赫的權勢象太陽一樣照得花粉商眼花繚亂。昆蟲本來只能在微弱的光線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睜不開眼睛。皮羅托看見一張大桌子上堆著政府的預算和國會的大宗文件。好幾冊《政府公報》①的合訂本翻開著:剛才有人查過,把某某大臣說過而早已忘了的話打著框框,預備拿到議會去質問,逼大臣當場抵賴,讓無知的群眾笑話一場,他們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著形勢變的。另外一張桌上放著成堆的卷宗、節略、計劃書,以及新興的實業界為了看中銀行家的錢而送來的大批材料。豪華的書房裡到處是圖畫、雕塑、藝術品;壁爐架上全是擺設;和國內外利益攸關的文件堆得象貨物一般。皮羅托看著這些暗暗吃驚,越來越覺得自己渺小,越來越害怕,身子都涼了半截。弗朗索瓦·凱勒的書桌上放著一疊疊的票據、借票、商業文件。凱勒坐下來,把一些不需要覆核的信很快的簽字。

  ①《政府公報》是記載當時政治材料最完備的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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