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這樣過了五天;五天之內,勃拉雄、盧杜阿、托蘭、葛蘭杜、沙法魯,所有沒拿到錢的債主開頭都相信對方,心平氣和,後來一步一步心境轉變,直鬧到臉紅耳赤,殺氣騰騰為止。在巴黎要擴大信用極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縮越小的風潮,卻來得比什麼都快。等到債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處處提防的時候,就會變得下流無恥,比債務人更要不得。他們先是眉開眼笑,禮貌周全;慢慢的就紅著臉急躁起來;接著又冷言冷語的刺人;然後是因為失望而發脾氣;然後是抱著成見,面色鐵青;然後是預備好了法院的傳票,狠狠地把你辱駡一頓。聖安東街上有錢的家具商勃拉維,沒有弄到跳舞會的請帖,這時便拿出惱羞成怒的債主面孔來進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內把賬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個能抵到四萬法郎的廠基作擔保。

  但這般人雖然聲勢洶洶,終究還有歇手的時候讓皮羅托能透一口氣。

  為難的局面才不過開始,賽查非但不拿出決斷來把頭上幾個浪頭壓下去,倒反花足心思把唯一能幫助他出主意的人,他的老婆,蒙在鼓裡。他自己常在店門口和四周圍望風。他把暫時的困難告訴了賽萊斯坦,賽萊斯坦瞧著東家,詫異得直瞪眼睛,覺得賽查變得渺小了。一向百事順利,頭腦平常的人,所謂本領不過是日常工作中得來的一些經驗,遇到患難就要顯原形的。

  賽查沒有魄力抵抗四面八方的威脅,但估量局勢的勇氣還是有的。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裡的開支和到期的票據,應付的房租和現金帳,一共有六萬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萬;收入勉強可以湊到二萬,還缺一萬。他覺得事情並不絕望,因為他已經象冒險家一樣過一天算一天,只管眼前了。

  他自以為想出了一個高明的辦法,趁周轉不靈的內情還沒張揚出去的時候試一試,向那個大名鼎鼎的弗朗索瓦·凱勒去借錢。凱勒是銀行家,演說家,慈善家,出名的肯做好事,肯幫巴黎商界的忙,因為要永遠當選為巴黎的議員。他是自由党,皮羅托是保王黨;但花粉商完全憑感情看人,認為正由於政見不同,借款才更有希望。假定需要什麼票據做擔保,忠心的包比諾一定會幫忙。他打算叫包比諾簽三萬法郎左右的期票。只要挨到官司打贏的時候,就好拿廠基去做押款;他已經答應一些最迫切的債主,將來把這個產業給他們做擔保。

  花粉商原是肚裡藏不住話的,平時生活上有一點兒小波動就要在枕邊告訴他親愛的康斯坦斯,希望她鼓勵,讓她說出相反的意見來指點他。如今他的難處,跟領班夥計,跟叔岳,跟老婆,都沒法商量,壓在心上的念頭也就格外沉重。但他做人厚道,處處抱著犧牲精神,寧可自己受罪,不肯拿火把丟到老婆心中去,打算等危險過去以後再告訴她;也說不定他是沒有膽子把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說出來。但正因為他害怕老婆,倒反有了勇氣。他每天早上到聖羅克教堂去望讀唱彌撒,把心裡的話向上帝訴說。

  他禱告上帝,求保佑;禱告完畢又私下想:「倘若回家的路上遇不到兵,我的要求就一定成功,那就算上帝給我回音了。」

  他很高興,果然沒遇到兵。可是他的心抽得那麼緊,需要另外一顆心讓他訴訴苦。賽查麗納完全知道他的心事,他第一天就把壞消息告訴了女兒。他們倆便偷偷的遞著眼風:悶在肚裡的失望和希望,熱烈的祝禱,互相關切的問答,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用眼睛來傳達。皮羅托在老婆面前裝做得意快活,興致很高。康斯坦斯問到什麼,他總說:哦!樣樣都順手;包比諾生意興隆!其實他想都沒想到過包比諾。頭油銷得很好!給克拉帕龍的票子一定能照付,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這種假裝的快樂真是可怕。老婆在華麗的床上睡熟了,皮羅托卻坐起來,想著自己的倒黴事兒發愣。有時賽查麗納穿著襯衣,雪白的肩上披著圍巾,光著腳走過來。

  「爸爸,我聽見的,你在哭,」她說著也哭了。

  皮羅托把要求大人物弗朗索瓦·凱勒接見的信寫出以後,變得神思恍惚,女兒看著不能不帶他到外邊去走走。他這才發覺街上的大幅紅招貼,一眼就看到護髮油幾個字。

  正當玫瑰皇后走了揹運,在西邊沉下去的時節,包比諾商行卻光芒四射,在絢爛的東方升起。昂賽末聽著戈迪薩爾和斐諾的主意,把頭油大刀闊斧的推銷出去。近三天來,巴黎城內最注目的地方貼了兩千張廣告。走路人誰都免不了劈面看到護髮油三個字和斐諾想出來的一句簡短的口號,意思是要頭髮生長是辦不到的,把頭髮染色是有害的,還有一段沃克蘭向科學院宣讀的報告,保證用了護髮油,本來沒有生命的頭髮就能生存。巴黎的理髮店和花粉鋪,家家門上都掛著一個金漆框子,嵌一張充羊皮紙的漂亮招貼,高頭印著《海洛與利安德》版畫的縮影,底下題了一句:古代民族就是用護髮油保護頭髮的。

  「哦,他發明了框子,廣告就好永遠做下去了,」皮羅托自言自語地說著,瞧著銀鐘鋪子的櫥窗呆住了。

  女兒說:「難道你沒看見咱們家裡的框子麼?昂賽末先生送來的時候,還帶了三百瓶油交給賽萊斯坦。」

  他回答說:「沒看見。」

  「賽萊斯坦已經賣掉五十瓶給過路客人,六十瓶給老主顧。」

  賽查叫了聲:「哦!」

  花粉商被大難臨頭的亂鐘敲得糊裡糊塗,老是在天旋地轉中過日子。上一天,包比諾白白的等了他一小時,只能跟康斯坦斯和賽查麗納談了一會話。她們說,賽查全副精神都在那筆大生意上。

  「咦!是的,那筆地產生意。」

  幸而包比諾最近一個月沒有走出五鑽石街,夜裡睡在工場裡,星期日也在那兒幹活,沒有碰到過拉貢、皮勒羅和他那個當法官的叔叔。他晚上只睡兩個鐘點,可憐的孩子!手下只有兩個夥計,而照他的營業快要用到四個了。做買賣最要緊的是機會。騎馬要抓住馬鬃,對好運氣也是一樣,抓得不緊就發不了財。包比諾心裡想,倘若六個月以後能夠對姑丈姑母說:「行了,我天下打定了,」那一定受到歡迎;再替皮羅托弄到三、四萬法郎盈餘,皮羅托也必然對他另眼相看。他既不知道羅甘捲逃,賽查吃了倒賬而周轉不靈,自然不會在皮羅托太太面前洩漏什麼秘密。

  包比諾答應斐諾,只要報上一個月宣傳三次護髮油,他每種大報出五百法郎,次一等的報紙每種出三百;而大報一共有十種,次一等的也有十種。斐諾算好八千法郎裡頭可以到手三千,作為他踏進投機的大賭場的第一筆資本。他便象餓虎一般向朋友和熟人進攻,賴在編輯部裡不走,早上闖進每個編輯的臥房,晚上跑遍每個戲院的後臺。

  「好朋友,別忘了我的頭油;不是為我自己,都是為了朋友,你知道是為了那個樂天派的戈迪薩爾。」斐諾跟人說話,開頭和結尾都少不了這幾句。他看中報上每一版最後一欄的末尾,送稿子去做補白,稿費讓編輯去拿。他狡猾不亞於想當正角的跑龍套,機警不亞於每月掙六十法郎的小廝,專門寫些滿紙恭維的信,迎合每個人的虛榮心,幫總編輯幹些不乾不淨的勾當,但求能用他的稿子。送錢呀,請吃飯呀,做些卑鄙齷齪的事呀,為了無孔不入的鑽謀,什麼手段都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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