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十 高級銀行界

  皮羅托決定向別處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訴叔岳。他從聖奧諾雷街走到布爾東奈街,被一陣陣莫名其妙的苦惱刺激得非常難受,以為又鬧病了。他腸子裡滾熱的象火燒一般。的確,凡是靠肚子感覺的人總覺得肚子不舒服,靠頭腦感覺的總覺得頭痛。生命力集中在身體上什麼部分完全由氣質決定,但在大風浪中受到傷害的必然是這個部分:所以懦弱無能的鬧肚子痛,拿破崙是沒頭沒腦的睡覺。一個愛面子的人要能夠克服傲氣,放棄自信,一定先得幾次三番被無情的事實逼迫,象踢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沒有了辦法才行。皮羅托直打熬了兩天才去見叔岳,而且還是為顧到親戚關係才下了決心的:無論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嚴厲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門上,象孩子走進牙醫生診所那樣要發暈的感覺又來了;不過他的心虛膽怯關係到整整一生,而不是為了暫時的痛楚。皮羅托慢吞吞的上樓,看見老人家坐在火爐旁邊看《憲政報》,面前的小圓桌上放著他菲薄的午餐:一塊小麵包,一些牛油,一塊布裡乳餅,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羅托這麼想著,暗暗羡慕叔岳的生活。

  皮勒羅脫下眼鏡,說道:「我昨天在大衛咖啡館聽說羅甘出了事,他的情婦荷蘭美人被謀殺了。我們通知過你不能做空頭買主;克拉帕龍的收條你該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針見血把毛病說出來啦,我沒有拿到收據。」

  「該死,那你可傾家蕩產啦,」皮勒羅說著,把報紙掉在地下;雖是《憲政報》,皮羅托仍舊替他撿了起來。①皮勒羅心裡湧起許多念頭,把他那張象徽章上的肖像一般嚴肅的臉變得鐵青,仿佛一片金屬在造幣機器裡軋過了一道。皮羅托滔滔不絕的說著,他卻坐著一動不動,從玻璃窗裡望著對面的牆壁出神。他分明是一邊聽一邊思索,很冷靜的把事情的正面反面掂著分量。他從莫爾豐迪河濱道搬進這四層樓的時候,已經渡過了生意場中的難關,看事情和彌諾斯王②一樣清楚。

  ①《憲政報》是當時的自由黨報紙,而皮羅托是保王黨。

  ②神話中的彌諾斯王是一個以正直出名的法官。

  皮羅托說到最後,是央求皮勒羅賣掉六萬法郎公債,等著皮勒羅回答。他說:「叔叔,你的意思怎麼樣?」

  「唉,可憐的侄兒,我不能這樣做,你的處境太危險了。拉貢夫婦跟我都要損失五萬法郎。兩個老實人聽著我的主意,把伏欽礦山的股票賣了;萬一遭到損失,我的責任倒不是償還他們資金,而是救濟他們,救濟我的侄女和賽查麗納。說不定你們幾個人吃飯都要成問題,我可以供給……」

  「吃飯也成問題?」

  「是啊,吃飯成問題。你看看清楚吧:這一關你是過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給你們和拉貢分著用。你一倒黴,我知道康斯坦斯的脾氣,她會拼著性命幹活,吃的穿的,什麼都不要了,而你賽查,你也是的。」

  「事情還沒絕望呢,叔叔。」

  「我不是這樣看法。」

  「我要向你證明相反。」

  「那我再高興沒有。」

  皮羅托一聲不響,走了。他希望來得點兒安慰和勇氣,不料又挨了一下悶棍,固然沒有第一下那麼厲害,不曾使他頭腦發昏,可是傷了他的感情,而這可憐蟲是把感情看做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樓梯上走了幾級,又回上來。

  他冷冷的說道:「叔叔,康斯坦斯還不知道這件事,你至少得瞞著她;請拉貢他們也別擾亂我家裡的安寧,這樣我才好跟苦難拼命。」

  皮勒羅點點頭答應了,又道:「勇敢一些,賽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氣;將來你想到老婆跟女兒,會明白過來的。」

  他素來佩服叔岳頭腦特別清楚,所以聽了他的意見大為灰心,從滿懷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裡,變得毫無主意了。

  一個沒有象皮勒羅那樣受過磨練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風浪就只能受局勢支配,一忽兒聽從別人,一忽兒自作主張,好象跟著磷火在黑夜裡東奔西竄。他聽憑旋風把他卷走,不會躺在一邊不理,或是站在高處看清風向,想法躲開。皮羅托正在苦悶的當兒,忽然想起借款的糾葛,便到維維安訥街去找他的訴訟代理人但維爾。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廢,就得趁早辦起手續來。

  花粉商看見但維爾穿著白呢晨衣坐在火爐旁邊,態度安詳,嚴肅。辦案子的人大概都是這副神氣,天大的秘密在他們都是聽慣了的,保持冷靜也是必要的。皮羅托卻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說出他的倒黴事兒,心情就象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麼興奮,激動,既為了家財不保而發急,又為著自己的生命,榮譽,妻兒子女而難過得要命:在這種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態度是會叫他心裡發涼的。

  但維爾聽完了他的話,說道:「既然不曾有現款交割,只要能證明借主存在羅甘那兒的錢早已沒有了,你的借據當然可以作廢。對方只能在羅甘的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和你的十萬法郎一樣。我在可能範圍之內擔保你勝訴,沒有上堂就贏的官司是沒有的。」

  這樣一位高明的法學家說出這種話來,使花粉商恢復了一些勇氣,他要求但維爾在半個月以內解決。但維爾回答說,大概不出三個月,案子可以判決,把借據撤銷。

  花粉商叫道:「怎麼,要三個月!」他先還以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開庭,我們也沒法叫對方跟著你走:他會利用訴訟程序來拖延日子,律師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誰敢說對方不會讓法院缺席判決,然後再上訴呢?親愛的先生,我們不能要怎樣就怎樣,」但維爾微笑著說。

  皮羅托說:「可是在商務法庭……」

  「噢!商務裁判和初審法院的推事性質完全兩樣。你們辦起案子來又快又馬虎,法院可是要經過許多程序。這也是為了保障人民的權益。倘若當庭就來個判決,叫你損失四萬法郎,你願意不願意?同樣,對方看到這筆款子保不住了,當然會起來反抗。訴訟程序規定的期限等於司法上的防禦工事。」

  「你這話不錯,」皮羅托說著,向但維爾行了禮,走了,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他走在街上又道:「他們說的都不錯。就是錢!錢!」在喧鬧沸騰的巴黎,——現代就有一個詩人把巴黎比做一個釀酒的桶,——這一類自言自語的忙人不在少數。

  他回去,收賬的夥計告訴他,因為快到新年,主顧都留著發票,把收據退回了。

  花粉商在鋪子裡大聲叫道:「那麼是到處都弄不到錢囉!」

  他咬咬嘴唇,夥計們都抬起頭來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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