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查·皮羅托盛衰記(39)_巴爾札克

三十九

　　八幾道閃電

　　跳舞會過後八天，十八年興旺的家業，象一堆乾草燒起來的火，燒到連最後一些火星也快熄掉了。賽查從鋪子的玻璃窗裡望著街上的行人，想著事業的範圍，覺得擔子很重。他向來日子過得簡單，不是自己做貨色來賣，便是批發來賣。如今做了地皮生意，在包比諾號子裡搭了股，還有十六萬法郎的票據拋在外面。要付這筆款子只有兩個辦法：或者是做老婆不喜歡的事，讓票據在市場上流通；或者包比諾的生意做得意想不到的發達。許許多多念頭把可憐的傢伙嚇壞了，只覺得頭緒紛繁，無法掌握。再說，昂賽末當家又當得怎麼樣呢？皮羅托看待他象作文老師看待一個學生，始終不相信他的能力，恨不得站在他背後。他在沃克蘭家曾經把包比諾踢過一腳，要他住嘴，可見那初出道的生意人叫花粉商著實擔心。皮羅托絕對不讓老婆女兒和夥計猜到他的憂慮，心境卻好比塞納河上一個普通的船夫忽然被海軍部長派去指揮一艘軍艦。他這個人本來不宜於思索，一有這些念頭，腦子裡更是佈滿了迷霧；他站在那兒想看看明白。不料街上出現了一張他最討厭的臉，他的新房東小個子莫利訥的臉。我們大概都做過一些夢，事情多得可以代表整整一生，其中常常有一個專門搗亂的怪物，象戲裡的壞蛋一樣。皮羅托覺得莫利訥就是命運派來當這一類的角色，跟他搗亂的。在喜氣衝衝的跳舞會上，莫利訥就不懷好意的扮過鬼臉，對著豪華的場面惡狠狠的直瞪眼睛。這一回在皮羅托出神的當口突然露面，使他更多了一層反感，以前對這個小氣鬼（這是皮羅托常用的詞兒）的印象也回想起來了。

　　小老頭兒的聲音陰陽怪氣的叫人難受，他說：「先生，咱們事情辦得太匆忙了，你忘了在合同後面批一句①。」

　　①我國的舊式契約在正文後面必加上一切「××契約是實」，外國契約亦有類似程式。

　　皮羅托接過合同預備補手續，不料又來了建築師，跟花粉商打過招呼，裝著莫測高深的樣子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終於他湊著皮羅托的耳朵說道：「先生，你是知道的，開頭吃一行飯多麼不容易。你既然對我滿意，請你幫幫忙，把酬勞給了我吧。」

　　皮羅托的現款和證券都掏空了，只能吩咐賽萊斯坦開一張三個月的二千法郎期票，預備一張收據給建築師簽字。

　　莫利訥話中帶刺地說道：「你把鄰居的房租承擔下來，我很高興。今天早上看門的報告說凱龍逃走了，治安法官已經來封了門。」

　　皮羅托心裡想：「哎唷，但願我那五千法郎不要吃倒賬才好！」

　　盧杜阿也送發票來，一跨進屋子就接口道：「人家還說他買賣做得挺好呢。」

　　莫利訥道：「做生意的要告老了才算保險。」他一邊說一邊細磨細琢的把租約折起來。

　　建築師打量著這個小老頭兒，看得津津有味。藝術家只要遇到一張可笑的臉能證實他對布爾喬亞的想法，沒有不高興的。

　　他說：「一個人撐了傘，就以為下起雨來不用怕了。」

　　莫利訥瞧著建築師的臉，特別端詳他的鬢腳和小鬍子。兩個人彼此瞧不起的程度正是不相上下。他故意留著不走，要在出門的時候把建築師刺一下。莫利訥跟貓兒混慣了，舉動和眼神都很象貓。

　　那時，拉貢和皮勒羅來了。

　　拉貢咬著賽查的耳朵說：「我們把地產的事和包比諾法官說了，他認為做這種投機生意一定要拿到賣主的收據，把手續辦完全，咱們才能算真正的業主……」

　　盧杜阿道：「啊！你們買進了瑪德萊娜那塊地麼？外邊都在談論，又要蓋新房子了！」

　　油漆包工盧杜阿原想把賬款快快收清，臨時改變主意，覺得還是不要催得太緊的好。

　　他湊著賽查的耳朵說：「我送發票來只是為了年終關係，不是急於要錢。」

　　賽查只管呆著臉望著賬單，不回答拉貢，也不回答盧杜阿。皮勒羅看他發愣，問道：「喂，賽查，什麼事啊？」

　　「沒有什麼。隔壁那個賣傘的破產了，我收了他五千法郎票據。要是票子靠不住，我就上了當，做了傻瓜。」

　　拉貢叫道：「我早就告訴你的：一個人掉在水裡就只想逃命，連老子的腿也會拖住不放，結果兩個人都淹死。破產的事我見得多了：剛倒黴的時候不一定想騙人，後來也是迫不得已。」

　　皮勒羅說：「這話不錯。」

　　皮羅托踮起腳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一下，說道：「啊！將來我要是能夠進國會，或者在政府裡多少有點勢力的話……」

　　盧杜阿說：「那你預備幹些什麼呢？你是個聰明人哪。」

　　莫利訥對有關法律的議論都感到興趣，便留著不走。皮勒羅和拉貢向來知道賽查的意見，只因為大家都聚精會神，也就跟著別人一本正經的聽下去。

　　花粉商說道：「我要建議設一個法院，法官全是終身職的，再派一位受理刑事案件的檢察官。在偵查期間，凡是現在由查帳人，破產管理人和『執行裁判』所擔任的職務，統統交給一個法官去馬上執行。偵查完畢，法院應當宣佈當事人屬哪一類，是可以複權的破產人呢，還是一個倒閉戶。①可以複權的破產人必須把債務全部清償；他和他妻子的財產可以由他保管；但他的權益，遺產，全部歸債權人所有；他應當在債權人監督之下負責管理。我們可以允許他繼續營業，但簽名的時候必須寫明破產人某某，直到債務全部還清為止。至於倒閉戶，就得象從前一樣給他戴上一頂綠帽子，送到交易所去枷示兩小時。他和他妻子的財產，他本人的權益，一律沒收，交給債權人，還得把他逐出國境。」

　　①複權是恢復公民權的意思，因破產人未清償債務以前是停止公民權的。倒閉戶專指詐欺或經營不當而破產的人。在法國法律上，破產人與倒閉人有嚴格區別。

　　盧杜阿道：「這樣，生意場中可以少點兒風險。一個人不管做什麼買賣，總得多想想了。」

　　賽查氣憤憤的說道：「現在的法律並沒有執行。一百個做生意的，倒有五十個以上營業額超過資本四分之三，或者貨色的賣價比資產負債表上開的低四分之一，他們就是這樣搗亂市面。」

　　莫利訥道：「先生說的不錯，現在的法律伸縮性太大了。破產人要不把家私全部拿出來，就得叫他名譽掃地。」

　　賽查道：「該死！象眼前這樣，做生意的快要變做合法的強盜了：簽一個字就好在眾人銀箱裡拿錢。」

　　盧杜阿道：「你倒是硬心腸，皮羅托先生。」

　　拉貢老頭道：「他這個態度是對的。」

　　賽查受了那筆小損失，氣壞了，說道：「破產的人都不是好東西。」他聽到鄰居破產的消息，好似一頭鹿聽見了獵人的號角。

　　這時，舍韋酒家的茶房頭兒送了發票來。接著，費利克斯的夥計，富瓦咖啡館的小廝，科利奈手下吹單簧管的樂師，都帶著賬單來了。

　　拉貢微笑著說：「這是年關到啦。」

　　盧杜阿說：「真的，你的跳舞會精彩極了。」

　　賽查對那些夥計說了聲：「這會我沒有功夫，」他們便留下發票走了。

　　盧杜阿看見建築師正在把皮羅托簽的票子折起來，便說：

　　「葛蘭杜先生，我的賬單請你就審查吧，只消核對一遍就行，價目都是你代表皮羅托先生講定的。」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