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皮羅托說:「學士先生,這兒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過頭來向榮譽勳位總裁解釋道:「真的,伯爵,我的家業全靠沃克蘭先生幫忙。——大人,請允許我介紹商務法庭庭長。——這位是德·拉塞佩德伯爵,貴族院議員,法蘭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訴陪著庭長的約瑟夫·勒巴:「他寫過四十本書呢。」

  客人準時到齊。生意人請客照例興致十足,特別熱鬧,夾著許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個不停。精緻的菜,名貴的酒,吃得人人讚賞。回到客廳喝咖啡的時候,正好九點半。幾輛出租馬車已經送了一批女客上門,等不及的想來跳舞。過了一小時,客廳裡擠滿了人,舞會的場面越來越大了。德·拉塞佩德先生和沃克蘭先生起身告辭,急得皮羅托一直跟到樓梯頭上還在苦苦挽留。包比諾法官和德·拉比亞迪埃先生總算被他留了下來。德·封丹納小姐,拉布丹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貴族,官場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態度衣著又高雅大方,在場子裡自然與眾不同。其餘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鄉氣;一般布爾喬亞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輕盈嫵媚對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這時,聖德尼街上的布爾喬亞正在耀武揚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樣兒表現得淋漓盡致。平日他們就喜歡把孩子打扮成槍騎兵、民兵;買《勝利與武功》,買《士兵歸田》的木刻,看了《窮人的葬禮》①讚歎不置;去國民自衛軍值班的日子特別高興;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邊玩兒。他們想盡方法學時髦,希望在區公所裡有個名銜。

  ①《勝利與武功》一八一七年起分冊發行。以士兵歸田為題材的繪畫一八一九年起流行。《窮人的葬禮》畫一口棺材後面跟著一條狗。

  這些布爾喬亞對樣樣東西都眼紅,可是本性善良,肯幫忙,人又忠實,心腸又軟,動不動會哀憐人:他們為富瓦將軍的遺孤捐錢,也為希臘的複國運動捐錢,可不知道希臘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難民區結束了好久,捐款還照舊送去①。他們為了好心而吃虧,品質不如他們的上流社會還嘲笑他們的缺點;其實正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體統,才保住了那分真實的感情。他們一生清白,教養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勞,還有許多別的優點,可惜一踏進上層階級就保不住了;但是象克裡薩爾②那樣的老實人娶起老婆來,還是喜歡這些頭腦簡單的姑娘。參加皮羅托家跳舞會的就是這一類布爾喬亞;在倫巴第街開藥材鋪,跟玫瑰皇后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瑪蒂法,便是他們出色的代表。

  瑪蒂法太太有心做出莊嚴的樣子,裹著頭巾,穿一件笨重的釘金片的紫醬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氣概,羅馬人派頭的鼻子,發亮的暗紅皮色,倒也十分調和。至於瑪蒂法先生,儘管國民自衛軍操練的時節好不威風,老遠就看見他滾圓的肚子,亮晶晶的掛著錶鏈和一大串小玩意兒,但在家的確受著賬臺上的葉卡捷琳娜二世③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樑上夾著眼鏡,高領頭幾乎碰到後腦勺子,他的低嗓子和豐富的辭彙特別引人注意。

  ①王政復辟初期,法國一批政治難民移居美洲。後來德卡茲內閣的政策比較帶自由主義色彩,難民紛紛回國。

  ②莫裡哀的《女學者》中的克裡薩爾是一個平庸老實,帶點鄉氣的男子典型。

  ③葉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俄國女皇。

  他從來不說高乃依而說「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總是「溫厚的拉辛」。至於伏爾泰,噢!伏爾泰「無論寫什麼體裁都是第二流,機智多於天才,但終究是個天才。」盧梭麼,「他多疑、驕傲,終於自己吊死了。」皮隆在布爾喬亞眼中是個大人物,瑪蒂法講些皮隆①的軼事,內容既無聊,口齒也笨拙。他有點兒色迷迷的,一心都在女演員身上;有人還說他學著卡陶老頭和有錢的卡繆索的樣,養著一個情婦呢。有時,瑪蒂法太太看見他要講什麼故事了,趕緊直著嗓子對他嚷:「胖胖,講話小心點兒!」她很親密的把丈夫叫做胖胖。這位魁梧奇偉的藥材王后使封丹納小姐連貴族的尊嚴都顧不得了,一聽見她對瑪蒂法說:「胖胖,吃冰別這樣窮形極相,多難看!」就忍不住抿著嘴笑。

  ①皮隆(1689—1773),法國十八世紀作家,遺有大宗詩歌及諷刺文學。

  要說明上流社會和布爾喬亞的差別在哪兒,比要布爾喬亞消滅這個差別更難。那些女的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著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樣兒說明她們平時太忙,難得有跳舞的機會。至於另外三個婦女,雖則代表三個階層,可是態度都隨隨便便,跟平常一樣,不像是特意打扮起來的,既不因為穿戴華麗而自鳴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們穿好跳舞衣衫,照著鏡子輕輕巧巧的收拾一兩下就算停當。臉色不過分興奮,跳舞的風度跟無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現的一樣瀟灑、嫵媚。其餘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著做活的標記,舉動姿勢都那麼俗氣,玩也玩得太高興;眼睛東張西望,毫無顧忌,講話直著嗓子,不知道跳舞會上的談話應該低聲細語,才有那種微妙的氣氛。她們不會擺出一副儼然的正經面孔,在一言半語之間說些俏皮話,也不象有涵養的人那麼氣度安閒。所以拉布丹太太、于勒太太和封丹納小姐,存心要來拿花粉商家的跳舞會取樂。在買賣人家的眷屬中間,她們三個憑著懶洋洋的姿態,文雅的裝束,臉上的表情,顯得出人頭地,好比歌劇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龍套中間一樣凸出。大家瞪著眼打量她們,又詫異又忌妒。羅甘太太、康斯坦斯和賽查麗納,可以說是生意人和三個貴族太太之間的橋樑。舞會照例有個高潮,大片的燈光,音樂,快樂的心情,跳舞的興致,使人飄飄然象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來越響亮,連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會剛要熱鬧起來,封丹納小姐預備走了,她正在找父親一同回家,皮羅托一家三口就急忙趕來,不肯讓貴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對花粉商說:「府上有股特別優雅的香味,真是難得。」

  皮羅托被眾人捧糊塗了,沒有聽懂;他女人可是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回答。

  卡繆索說:「為了國慶辦這樣的喜事,也是你的光榮。」

  德·拉比亞迪埃先生說:「我很少看到這樣有氣派的跳舞會。」他在應酬場中說句把假話本來不算希奇。

  但是皮羅托聽了所有的好話都信以為真。

  勒巴太太道:「場面真好看,樂隊也妙極了!你可願意為我們多開幾次跳舞會麼?」

  德馬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親自設計的?」

  皮羅托居然扯起謊來,暗示裝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於賽查麗納,每次四組舞都有人邀請;她覺得昂賽末·包比諾對她體貼極了。

  離開飯桌的時候,昂賽末湊著她耳朵說:「依我的心思,一定請你跳一次四組舞;可是我不能貪圖一時快樂,傷害咱們倆的自尊心。」

  但賽查麗納偏要當夜的跳舞會由她跟包比諾兩人開場;在她眼裡,兩腿筆直的男人走路談不上風度。包比諾聽著姑母攛掇,一邊跳舞,一邊竟大著膽子對這個迷人的姑娘談起愛情來,不過和膽怯的情人一樣,只敢用旁敲側擊的方式。

  「我的家業全靠你哪,小姐。」

  「怎麼靠我呢?」

  「只有一個希望能使我掙起家業來。」

  「那就希望吧。」

  包比諾說:「你這句話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沒有?」

  賽查麗納俏皮的笑著說:「我是叫你對家業存著希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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