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是啊;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並且共和四年正月十三我替王上打過仗,在聖羅克的石級上被拿破崙打傷了。希望你帶著太太小姐一齊來……」

  屬￿自由党的盧杜阿道:「承你瞧得起,榮幸得很。可是皮羅托,你真有一手啊。你是要我不脫期,才請我參加跳舞會的。好吧,讓我派一些最熟練的工人來,多生一點火,把油漆烘乾。我們有快幹的辦法,反正不能讓石灰裡的潮氣把屋子攪得煙霧騰騰的,叫人家來跳舞。要屋子沒有氣味,只消外面加一層油就行了。」

  三天以後,街坊上做買賣的聽到皮羅托要開跳舞會的消息,都轟動了。為了趕快把樓梯搬好,屋外架著支柱,街上停著大車,拆下的舊料從方形的木漏斗裡直接倒下來:這些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工人分做日夜兩班,點著火把急急忙忙幹活,閒人和看熱鬧的站在街上議論紛紛;他們根據這些排場,預言屋子的裝修不知有多麼奢華。

  地產生意正式定局的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左右,晚禱以後,拉貢夫妻和皮勒羅叔叔來了。賽查說因為正在拆屋,只請了夏爾·克拉帕龍、克羅塔和羅甘。公證人帶來一份《辯論報》,上面有德·拉比亞迪埃先生叫人登的一條新聞:

  本報訊,為了領土解放,全國上下均將熱烈慶祝。在外國軍隊佔領期間,首都的繁華因體統關係曾一度銷歇,巴黎各區政府的官員覺得應當及時恢復。聞正副區長均將分別舉行跳舞會,盛況空前,可以預卜。舉國歡騰的熱潮勢必普遍展開。各界正在籌備的慶祝會中,尤以皮羅托先生的舞會引人注意。皮羅托先生最近獲得榮譽勳位騎士勳章;他素來效忠王室,曾于共和四年正月十三在聖羅克事件中受傷;邇後出任商務裁判,又深孚眾望;此次得邀聖眷,實屬受之無愧。

  皮羅托叫道:「噢!現在的人文章寫得多好!」又對皮勒羅說:「報紙上提到我們呢。」

  皮勒羅答道:「那又怎麼呢?」他最討厭《辯論報》。

  賽查太太不象丈夫那樣神魂顛倒,只輕輕的對拉貢太太說:「這條新聞一出來,我們的雪花膏和潤膚水也許會多銷一些。」

  拉貢太太又高又瘦,滿面都是皺紋,削鼻子,薄嘴唇,很象舊時宮廷中的侯爵夫人。眼睛四周,很大的一圈皮膚已經松了,跟那些飽經憂患的老太太一樣。她儘管很有禮貌,那副威嚴莊重的氣派叫人不能不肅然起敬。她身上還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樣兒,很觸目而不會叫你發笑,那只能用她的衣著和舉動來解釋。她戴著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不管什麼天氣出門總拿著手杖式的陽傘,象瑪麗-安東奈特王后在特裡亞農宮中用的;穿的是淡棕色的,所謂「落葉」色的連衫裙,疊在腰裡的褶襇,誰都學不來,那個竅門跟著上一代的老太太失傳了。她披的黑頭紗,周圍鑲著大方眼子的黑花邊;古色古香的帽子,四面的鑲邊好象舊框子上的鏤空花。她吸起鼻煙來最是幹淨利落;凡是有福氣見過祖母和祖姑母的青年們,都還記得她們鄭重其事的把金鼻煙壺放在身邊的桌上,再把圍巾上的煙屑子抖乾淨;拉貢太太吸鼻煙就是這副功架。

  拉貢先生是矮個子,最多不過五尺高,臉象個榛子鉗,只看見他一雙眼睛,兩個尖顴骨,一個鼻子和一個下巴。牙齒落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是一半的字兒都給吃掉了。對人很殷勤,喜歡裝腔作勢,從前開店的時代有什麼漂亮太太上門,他總是滿面春風的迎上去,到現在臉上仍舊掛著這副笑容。撲粉在他頭上畫出一個雪白的月牙形,梳得很整齊,兩邊突出,象魚翅,中間用緞帶紮成一根短辮子。身上穿的是寶藍色大氅,白背心,紮腳褲,絲襪,金搭扣的皮鞋,戴著黑絲手套。最特別的脾氣是走在街上帽子不戴,老是拿在手裡。他神氣活象貴族院裡的信差,或是御前的傳達,象那些待在什麼長官身邊而多少沾著點光彩的小角兒。

  他神氣儼然的說道:「喂,皮羅托,當初你信了我們的話,現在後悔嗎?親愛的王上決不會忘記我們,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懷疑過。」

  拉貢太太對皮羅托太太說:「好妹子,你心裡一定很快活吧?」

  「是的,」花粉美人回答。拉貢太太的手杖式的陽傘,蝴蝶式的帽子,窄袖子和朱麗①式的大頭巾,對康斯坦斯始終有股吸引力。

  ①朱麗,盧梭的小說《新愛洛伊絲》的女主人公。

  拉貢太太尖著嗓子,擺出老長輩的神氣說道:「賽查麗納真討人喜歡。——過來,美麗的孩子。」

  皮勒羅叔叔問:「是不是辦了公事再吃飯?」

  羅甘說:「咱們等克拉帕龍先生。我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

  賽查說:「羅甘先生,你告訴他沒有,我們是在見不得人的中層樓上吃飯?……」

  「哼!十六年前他覺得這房間漂亮得很呢,」康斯坦斯輕輕說了一句。

  「……到處是灰土,工人。」

  羅甘說:「哦,他隨和得很,決不挑剔。」

  賽查又說:「我叫拉蓋守在店裡;咱們不走原來的門了,你看見沒有?樣樣都拆掉了。」

  皮勒羅問拉貢太太:「幹嗎你不帶侄兒來呢?」

  賽查麗納也跟著問:「他今天會來麼?」

  「不來了,我的寶貝,」拉貢太太回答,「昂賽末這孩子忙得連命都不要了。那條臭氣沖天的五鑽石街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我想到就害怕。陽溝不是發藍,就是發綠發黑。我擔心他會掉下去。可是年輕人腦子裡打定了主意就是這樣!」她對賽查麗納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所謂腦子其實是指心。

  賽查問道:「難道他已經簽了租約麼?」

  拉貢道:「昨天就簽了,還經過了公證。租期十八年,可是要預付六個月租金。」

  花粉商道:「拉貢先生,我這麼辦,你滿意麼?我把新發明的秘方告訴了他……」

  「賽查,我們太瞭解你了,」小老頭兒拉著賽查的手,熱呼呼的捏了一回。

  羅甘對於克拉帕龍的出場不能不擔憂,覺得他的舉動談吐會叫循規蹈矩的布爾喬亞嚇一跳的,還是讓眾人心上有個準備的好。

  他對拉貢,皮勒羅和太太們說:「你們等會看吧,克拉帕龍是個怪物,表面上胡說霸道,出言粗俗,實際非常有才幹;他是靠著聰明從低微的地位上爬起來的。將來跟銀行家來往多了,一定會學得文雅一些。說不定你們在大街上或者咖啡館裡,會看見他衣冠不整的在那裡喝酒,打彈子,神氣活象個大傻瓜……其實不是的;他在轉念頭,想翻些新鮮花樣叫工商界轟動一下。」

  皮羅托說:「我懂得;我最好的主意都是逛馬路的時候想出來的,不是嗎,親愛的?」他問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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