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十八


  葛蘭杜拿著建築師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羅托太太帶著不安和懇求的神氣盯著他,覺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動作象巫術一般可怕,預兆很不好。她指給女兒看,心裡恨不得叫牆壁低一些,房間小一些,可又不敢問建築師施這些法術有什麼用。

  建築師微笑著說:「放心,太太,我不會拿走你東西的。」

  賽查麗納聽著笑了。

  康斯坦斯沒注意到建築師的誤會,只用央求的口氣說:

  「先生,請你算省一些,我們一定重重酬謝……」

  賽查去找隔壁屋子的業主莫利訥之前,先上羅甘那兒,把克羅塔替他立的租屋文書拿來。走出事務所,皮羅托看見杜·蒂耶靠在羅甘辦公室的窗口。以杜·蒂耶和公證人太太的關係來說,訂地產合同的時候有他在場原來很平常,皮羅托對公證人也向來深信不疑,但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耶神氣很興奮,好象在討論什麼。

  皮羅托由於生意上的謹慎,暗暗想道:「這筆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頭在他腦子裡象電光似的一閃。他馬上回進屋子,看見了羅甘太太,便覺得杜·蒂耶在場並不怎麼可疑了。

  他又想:「說不定康斯坦斯看得不錯呢!——嘿!聽信女人,豈不糊塗!等會跟叔叔去談談吧。從莫利訥住的巴塔沃大院到布爾東奈街,只有幾步路。」

  換了一個多疑的觀察家或是生平遇到過壞蛋的商人,就會逃過這一關。但皮羅托過去事情太順利,腦子又不管用,不能象高明的人那樣把事情推本窮源,追出原因來,所以他活該倒黴。

  他回去看見賣傘的穿的整整齊齊,就預備一同去見他的業主;不料廚娘維吉妮跑來拉著皮羅托的手臂,說道:

  「先生,太太不讓你再出去……」

  皮羅托嚷道:「嘿!女人家又來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羅托道:「啊!不錯。」便回頭招呼凱龍:「我腦子裡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們在莫利訥家門口相會;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說明,節省一點兒時間也好。」

  莫利訥先生是個靠少數利息過日子的怪物;這種人只有巴黎看得見,正如某種蘚苔只長在冰島上。我這比喻非常恰當,因為他是混合品種,屬￿半動物半植物一類;倘若再出一個梅爾西愛①,很可能當他隱花植物看。他們生長在一些古怪而不衛生的屋子裡,從開花到枯萎都在牆頭、牆腳,或是牆裡。頭上戴著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頗象一朵傘形花;下身套一條似綠非綠的褲子,腳上穿著翻鞋,好比長著球狀的根須。一眼望去,你只覺得他相貌平凡,皮膚蒼白,看不出有什麼毒性。這古怪東西最喜歡買股票,什麼事都相信報紙,他的意見只有一句話:「你去看報吧!」他擁護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實上永遠服從。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膿包,單獨碰到卻也十分兇橫。一牽涉到利益,他就象書辦一樣冷酷;平時在家可是會用新鮮的野菜喂鳥,拿魚骨喂貓,寫寫房票也會停下來對金絲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頭禁卒一樣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錢捧出去做一樁蝕本生意,事後再用精打細算的嗇刻辦法來彌補損失。這個混雜品種的害處,只有接觸多了才顯出來;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關係,你才會發覺他滿嘴牢騷,討厭透頂。我們每個人,哪怕是做門房的,總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夥計、狗、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羡慕的上層階級的氣,就不免回過來向另外一些人發洩。莫利訥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樣,覺得也需要有這麼一份威力。無奈這討厭的小老頭兒既沒有女人孩子,也沒有侄兒侄女;對待打雜的老媽子也太凶了,沒法把她當作出氣筒;她除了認真幹活之外,處處躲著他。他統治別人的欲望既不得滿足,為了過癮,只得把有關租賃契約和共有牆壁的法律拿來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產的項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權、正稅、附加稅、清潔捐、聖體節的結彩、污水管、街燈,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築物,附近有什麼妨礙衛生的工廠等等,每一項判例的細枝小節,他都下過很深的工夫。他的體力、精力、聰明,都用來保衛他做業主的地位。開頭這些事情不過作為消遣,後來竟成了怪僻。他喜歡保護同胞不受非法行為的侵害;可惜出頭申訴的機會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緒只能發洩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敵人,他的下屬,他的子民,他的奴僕,必須對他恭而敬之,在樓梯上見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胚。房票都由他親手寫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過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來了。隨後是封門啊,要求賠償損失啊,一連串的法律手續都跟著來,正是「說時遲,那時快」,象劊子手形容他手裡的傢伙一樣。莫利訥不答應分期付款,也不答應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鐵打的。

  ①梅爾西愛(1740—1814),法國作家,所著《巴黎景象》多系諷刺當時社會的小品文。

  他對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說:「你缺少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遲付一天,我就吃虧利息,法律又不給我補償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氣,新來的總要推翻老規矩,好比國家改朝換代一樣。莫利訥把他們的怪脾氣細細研究過了,定出一個憲章來;他不象國王,對這個憲章倒是嚴格遵守的。所以他從來不管修理。照他說來,沒有一個煙囪漏煙,樓梯乾淨,天花板雪白,簷板沒有毛病,地板很堅固,粉刷油漆都過得去,鎖鑰的年齡永遠不超過三年,窗上玻璃一塊不缺,毫無裂痕。直要到房客搬走的時候,他才會發見破碎的玻璃,帶著銅匠或玻璃匠去,叫房客當場配好,他說:「這些工人都很好說話,為什麼不叫他們配呢?」當然,房客有權利裝修屋子;不過要是有個冒失鬼這麼做了,小老頭兒莫利訥就會日夜想辦法把他攆走,把新裝修的屋子收回去;他暗中看著,等著,使出一連串的壞主意。有關租約的法規,一切奧妙他都知道。他又健訟又健筆,專門寫些溫和有禮的信給房客;他的文體跟他面上那副猥瑣而殷勤的表情一樣,骨子裡卻藏著一顆夏洛克①的心。他要房客預付六個月押租,將來在最後一期房租內扣除;另外還想出許多麻煩的條件。他要查看房客有沒有數量足夠的家具能保證房租。招新房客必先經過詳細調查,因為他不接受某些行業,不管怎麼小的錘子,他都害怕。合同的稿子,他要命去推敲一個星期,最怕公證人筆下的那「等等」二字。丟開了業主的觀念,冉-巴蒂斯特·莫利訥倒也殷勤和氣。打波士頓,同伴出錯牌,他並不嗔怪;一般布爾喬亞聽了好笑的事,他也笑;一般布爾喬亞說的話,他也說,也跟著大家談論警察的舞弊,十七位左翼議員的英勇事蹟,麵包店加重秤碼,胡作非為等等。

  ①夏洛克是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裡的主角,是個貪得無厭,重利盤剝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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