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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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查來到巴黎的時候識得字,能寫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為止;平時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學到別的知識,得到什麼別的思想。經常接觸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關心科學文學;他自己也沒有時間研究高深的東西,只能做一個辦實際事務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爾喬亞的一套語言,見解和錯誤。這般人憑著一些聽來的話,佩服莫裡哀,伏爾泰,盧梭,買著他們的著作從來沒看過;一口咬定衣櫃應當說做金櫃,因為女人在櫃子裡藏著黃金,她們的衣衫從前也差不多全是閃光的,現在人說衣櫃是念別了音。他們說,波蒂埃,塔爾瑪,馬爾斯小姐①的家私都上千萬,飲食與眾不同:塔爾瑪吃生肉,馬爾斯小姐學一個埃及有名的女演員的樣,把炸珍珠當飯菜。又說拿破崙的背心上有許多皮口袋,因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煙草;凡爾賽的桔宮的大樓梯,拿破崙是騎著馬奔上去的。作家和藝術家生活怪僻,結果都死在救濟院裡;而且他們不信上帝,萬萬招待不得。約瑟夫·勒巴還不勝驚駭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給畫家索邁爾維的故事。他們也相信天文學家把蜘蛛當糧食。他們在語言、戲劇、政治、文學、科學方面的這些突出的見解,說明布爾喬亞的腦子是怎麼一個天地。要是一個詩人走過倫巴第街,香料的味道會使他想到亞洲;聞到香草,印度客店裡的舞女好象就在眼前供他欣賞;看見金殼蟲的光彩,他體會到婆羅門的詩歌、宗教和階級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騎著象,坐在紗籠裡象拉合爾王一樣跟後妃談情說愛。但零售商對自己經營的貨物,根本不知道來路和產地。皮羅托做著香粉生意,對化學生物學卻一竅不通。他把沃克蘭看作大人物,認為他是個例外。有一個退休的雜貨商跟人家談論茶葉怎麼運來的,裝著很精明的神氣說道:「茶葉的來路只有兩條,不是由駱駝大隊裝來,便是由勒阿弗爾的海道運來。」皮羅托的知識就跟這個什貨商差不多。 ①波蒂埃(1774—1838),塔爾瑪(1763—1826),馬爾斯小姐(1779—1847),都是法國的名演員。 據皮羅托說,沉香和鴉片只有倫巴第街上買得到;所謂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實和科隆香水一樣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為討好法國人而編出來的,因為他們討厭本國貨。法國商人必須把出品說做英國貨才有銷路,正如英國的藥行老闆必須把東西說成法國出品。可是賽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膿包:誠實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著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個人只要行為高尚,不管怎樣無知也會得到原諒的。賽查因為百事順利,面上表現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權勢的標記,所以巴黎人認為信心就是權勢。結婚的頭三年裡,賽查太太認清了賽查的性格,經常為之擔心。夫妻兩人,女的代表懷疑、恐懼、機警、深謀遠慮,老站在批評反對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膽、行動、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運道。但這不過是表面,花粉商骨子裡膽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氣。一個庸俗猥瑣,沒有教育,沒有思想,沒有知識,沒有個性的人,照理決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於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樣的慈悲,始終愛著他唯一佔有的女人,居然被認為很有本領,又是勇敢,又有決斷。群眾是只看見效果的。除掉皮勒羅和法官包比諾以外,同賽查來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沒有能力加以判斷。——並且,彼此經常見面的二三十個朋友,都說著同樣的廢話,搬弄一套同樣的濫調,個個自命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們比打扮,比請客的飯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話,此外就談不到什麼思想。——只有皮羅托太太一個人識得大體,在眾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認為賽查雖則骨子裡無用,畢竟掙了一份家私,讓她也沾著光,有了身分。但她有時暗中思忖,社會究竟是怎麼回事,假定所謂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話。在我們國內,做老婆的多半喜歡抱怨丈夫,滅丈夫威風;所以花粉商能始終受人尊敬,一部分還得歸功於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蘭西帝國受到致命傷的那一年年初,皮羅托家裡出了兩件事,在別份人家根本不足為奇,但對於象賽查夫妻那樣心地單純,感情上從來沒受過大波動的人,卻是印象很深。他們雇了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做領班夥計,名叫費迪南·杜·蒂耶。據說是個天才,因為人家不答應他分紅,剛從一家花粉鋪出來,千方百計想進玫瑰皇后。玫瑰皇后兩個東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羅托雇了他,給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將來把鋪子盤給他。費迪南對這個家庭的前途大有影響,必須把他介紹一下。 最初他有名無姓,只叫做費迪南。在拿破崙要家家戶戶出壯丁的時代,沒有姓倒是個很大的便宜。但他雖是一個薄情郎逢場作戲的產物,到底也有個出生之處。以下便是有關他身世的些少材料。萊桑德利附近有個小地方叫做杜·蒂耶,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裡,一個可憐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園子裡生下一個孩子,敲了敲護窗板,投河自盡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嬰兒,當做親生的一樣撫養,給他取的名字就是當天日曆上聖徒的名字。① ①基督教國家的日曆,每天都紀念一個聖徒。這裡是指聖費迪南的節日(五月三十日)。 一八〇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遺產不夠讓孩子繼續受他已經開始的教育。費迪南便到巴黎來過著流浪生活,盡有機會不是上斷頭臺,就是飛黃騰達;當律師,進軍隊,做生意,當傭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象費加羅①那樣鬼混,先是做跑碼頭的掮客,最後在巴黎當了花粉店的夥計。那時他已經在全國各地走過一遭,把社會研究過了,打定主意非出頭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認為自己的年齡和身分需要由公家證明一下,便申請萊桑德利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記錄轉到區政府,讓他用杜·蒂耶做姓氏。法院按照處理孤兒的條例,在他出生的地方辦過招認手續,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無父無母,除了檢察官沒有別的監護人,②獨自在世界上,對誰都不用負責。他把社會當作後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爾人一樣勢不兩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發財,什麼手段都行。這個諾曼底人有著可怕的才幹,除了向上爬的欲望,還有大家責備(不管責備得對不對)他同鄉人的那種狠毒。他當面奉承,暗裡尋釁,是個最刁頑的訟棍。他大膽否認別人的權利,自己的權利可一絲一毫都不放棄。他用時間來磨敵人,頑強到底,死纏不休,叫敵人疲勞。他的主要本領就是老戲裡的司卡班③的那一套:花樣百出,做了壞事,照樣能逍遙法外,見了好東西就心癢難熬的想搶過來。總之,泰雷神甫替政府說的那句話,④杜·蒂耶拿來應用在自己身上,預備將來有了錢再規規矩矩做人。他幹起事來精神抖擻,憑著打仗一般的蠻勁,不管好事壞事,都要人家幫忙,他的理論無非是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他瞧不起人,認為誰都可以用錢收買。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無顧慮。他相信有了金錢和地位,一切罪惡就能一筆勾銷。這樣一個人當然遲早會成功。他的前途不是服苦役,便是當百萬富翁,因此他懷著仇恨與頑強的心情,遇事當機立斷;但是象克倫威爾一樣不動聲色,認定誠實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卻裝做玩世不恭的輕佻樣兒。地位不過是一個花粉店的夥計,野心卻大得沒有邊際。他用仇恨的目光瞪著社會,心裡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發誓要四十歲才結婚,後來果然說到做到。 ①費加羅是法國喜劇家博馬舍(十八世紀)創造的人物,後成為聰明狡猾,機智風趣的僕役的通稱。 ②法律規定檢察官是孤兒的監護人。 ③司卡班是從早期意大利喜劇傳到法國喜劇裡來的人物,莫裡哀有一齣喜劇專寫司卡班,是一個狡猾透頂的僕人。 ④泰雷神甫(1715—1778),路易十五的財政總監,因橫徵暴斂受到拿鮑納大主教批評,說他等於在人家口袋裡拿錢。泰雷回答:「要不然叫我到哪兒去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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