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賽查血氣方剛,和喬治、拉比亞迪埃、蒙托朗、博旺、龍吉、芒達、佩尼埃、杜·愷尼克、封丹納①等等接觸之下,受著他們的煽動,竟參加了共和四年正月十三的事變。那是保王党聯合了恐怖黨,想推翻那個快要結束的國民會議的陰謀。賽查很榮幸,居然在聖羅克教堂的石級上和拿破崙交鋒,但一開場就受了傷。事變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從默默無聞中冒了出來,②皮羅托虧得默默無聞而逃了性命。幾個朋友把作過戰的領班夥計送到玫瑰皇后店裡,拉貢太太替他包紮了,把他藏在閣樓上,幸而沒有人追究。皮羅托打仗的勇氣不過是一時衝動。他一面養傷,一面把政治與花粉生意這種荒唐的結合,認真思索了一番。雖然他仍是保王黨,但打定主意只做一個吃花粉飯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險。

  共和八年二月十八的政變,③使拉貢夫妻對波旁王室的命運絕望了,決意脫離花粉業,去過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生活,從此不問政治。他們要想收回資本,必須物色一個野心不大而誠實有餘,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來接手。拉貢便勸領班夥計把他的店盤下來。皮羅托卻是躊躇不決。他那時二十歲,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債利息;他的志願是但等拿破崙在杜伊勒裡宮中的地位鞏固,公債也跟著穩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時候,住到希農鄉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實實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不好麼?幹嗎去擔生意上的風險?」他從來沒想到能攢起那麼大一筆財產,那種發財的機會也只有一個人年輕的時代才敢嘗試。當時他只想在都蘭娶一個家業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特雷索裡買下來自己經營。他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看中那塊小小的產業,打算擴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在那兒快快活活,無聲無臭的過日子。他正要回絕東家,不料愛情使他忽然改變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①以上都是巴爾札克筆下的保王黨人物,散見於其他小說。

  ②聖羅克事變時,拿破崙在巴拉斯部下率領軍隊保衛國民議會,鎮壓保王黨的叛亂。

  ③共和八年二月十八,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崙推翻舊執政,自任首席執政,開始獨裁。史稱「霧月十八日政變」。

  賽查被於絮爾丟開以後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則怕危險,二則工作也忙。情欲沒有養料,會變做饑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階級的人腦子裡只想著結婚,除此之外,他們沒有辦法弄到一個女人。賽查·皮羅托便是到了這一步。玫瑰皇后店裡的大小事務都集中在領班夥計身上,他沒有時間去尋歡作樂。在這樣的生活中間,情欲的需要就變得愈加迫切。荒唐慣的夥計看了不會動心的那種漂亮姑娘,給安分的賽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裡有一天,他從瑪麗橋走往聖路易島,在安茹河濱道上靠近橋堍的一家鋪子門口,看見站著一個姑娘。她叫做康斯坦斯·皮勒羅,在小水手鋪子裡當領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時裝商店。這類鋪子以後開了不少,多半掛著油漆招牌和飄飄蕩蕩的市招;櫥窗裡的圍巾掛成秋千架一般,領帶疊得象紙紮的宮堡;還有許多招徠顧客的花樣,售價劃一的商品,①又是布幡,又是招貼,花花綠綠,光彩奪目的玩意兒做得著實巧妙,把櫥窗裝飾得挺有詩意。小水手賣的所謂時新貨,價錢非常便宜,所以雖則開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時髦的地段,倒也生意興隆,紅極一時。領班小姐長得漂亮的名聲也傳出去了,正如後來千柱咖啡館的老闆娘和別的一些女孩子一樣,引得老頭兒和小夥子們在帽子店,咖啡館,小商店窗外伸頭探腦,數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還要多。玫瑰皇后的領班夥計住在聖羅克教堂和蘇第埃街之間,平日只關心花粉,不知道有這家叫做小水手的鋪子。巴黎的零售商素來不通聲氣。賽查一見康斯坦斯的姿色,興奮得不得了,一鼓勁兒沖進店裡買了六件襯衫,討價還價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開來看過,活脫是英國女人shoping②的派頭。賽查承蒙領班小姐賞臉,親自出來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個女人都看得出的),這位顧客上門主要不是為買東西,而是為了售貨員。賽查把姓名住址告訴領班小姐,領班小姐只等他買好東西,並不在乎他的欽慕。可憐的夥計當初討于絮爾喜歡,並沒有費什麼力,只是傻支支的象綿羊一般聽人擺佈;這番動了真情,他變得更傻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迷人的女店員笑了笑,馬上對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顛倒,根本沒發覺。

  ①售價劃一的推銷方法,就是現代一元商店或一角商店的起源。

  ②英文:買東西。正確的拼法應為shopping,巴爾札克拼錯了。

  一連八天,賽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門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條狗在廚房門口討骨頭吃。男女店員們的嘲笑,他滿不在乎;遇到顧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閃在一邊;那些人都很注意店裡的動靜。過了幾天,他又走進他天使住的樂園,推說買手帕,其實是要告訴她一個簡單明瞭的念頭。

  他一邊付帳一邊說:「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應。」

  康斯坦斯·皮勒羅經常聽見人家對她許願,話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從來不提婚姻;因此她雖然心地的單純跟臉蛋兒的白淨不相上下,也直要賽查回來回去,奔走了六個月,證明他的愛情確是百折不回以後,才肯賞臉接受他的殷勤,但還不願意表示態度。她這樣謹慎是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發生意的酒商,有錢的咖啡館老闆,還有一些別的人,都對她很有意思。賽查發現康斯坦斯有個監護人叫做克洛德-約瑟夫·皮勒羅,在廢鐵河濱路上開著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門路。這種暗地刺探的勾當,說明他的確動了真情。

  在巴黎,純潔的愛情自有許多樂趣,一般做夥計的也另有一套花錢的方式,或者請吃時鮮的甜瓜,或者上韋尼阿飯店吃一頓講究的飯,接著再上戲院,再不然星期天坐著馬車到鄉下去玩兒;這些情節在我們這個簡短的敘述裡只好略而不談了。

  賽查雖不是美男子,也沒有什麼叫人不喜歡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當時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鋪子裡,鄉下人的通紅的皮色已經褪下去了。頭髮又黑又濃,胸脯結實象諾曼底的馬,四肢粗大,神氣忠厚老實,都給人一個好印象。皮勒羅管著侄女的終身大事,經過訪查,同意了賽查的親事。一八〇〇年五月,正當風光明媚的季節,康斯坦斯-巴勃-若瑟菲娜·皮勒羅小姐,在蘇鎮①的一株菩提樹下答應嫁給賽查,賽查快活得暈過去了。

  ①巴黎近郊的風景勝地。

  皮勒羅對侄女說:「孩子,你這個丈夫著實不錯。他心腸好,愛面子;脾氣爽直,而且象小耶穌一樣安分,的確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好人。」

  康斯坦斯和所有的女店員一樣,有時對自己的前途也做過想入非非的好夢,這一下乾脆把這些念頭丟開了,自願安分守己,做個賢妻良母,按照中等階級的一套原則做人。並且她的思想也最配當這個角色,許多巴黎姑娘所嚮往的那種虛榮危險的生活,對她並不合適。康斯坦斯頭腦狹窄,是個標準小布爾喬亞,喜歡一邊做活一邊鬧些小脾氣;心裡要的,嘴裡偏說不要,把她當真了又要生氣。從廚房什物到銀錢出入,從要緊事兒到內衣上小得看不見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著照管。便是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只能想些最簡單的主意,挺無聊的念頭;她什麼都要爭辯,什麼都要害怕,什麼都要計算,時時刻刻想著將來。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動人的表情,嬌嫩的氣息,使皮羅托把她的缺點都忘了。何況她也有許多好處,先是那種誠實不欺的本性,做事極有條理,既有拚命幹活的勁兒,也有推銷商品的天賦。那時康斯坦斯十八歲,積著一萬一千法郎。

  賽查受著愛情鼓動,登時雄心勃勃,盤進了玫瑰皇后;在旺多姆廣場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鋪子搬過去。年紀不過二十一歲,娶了一個心愛的美人兒,做了老闆,本錢已經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從開場到現在所走過的路,他當然覺得前程遠大。羅甘是拉貢家的公證人,也是皮羅托婚書的起草人,給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個好主意,勸他不要因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盤進鋪子的錢付清。

  他說:「老弟,留些本錢好好做幾筆生意吧。」

  皮羅托佩服這位公證人,經常向他請教,和他做了朋友。

  象拉貢和皮勒羅一樣,他最相信公證人這一行,也就對羅甘推心置腹,不容許自己有半點兒懷疑。賽查聽了他的話,拿康斯坦斯的一萬一千法郎做起買賣來。那個時候,即使有人拿首席執政的家業來和他調換,不管拿破崙的家業如何煊赫,他也不會接受。皮羅托開場只雇一個廚娘,自己住在店面高頭的中層樓上。家具商把簡陋的房間裝修得還算整齊,新婚夫婦就在那兒度他們永遠沒有完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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