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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第六章 森林與收割

  庫什發生的這一場面產生了很好的效果,而伯爵的忠實守林員們則小心看守艾格莊的森林,只許人拿死的木頭;但是二十年來,這片林子已經讓當地居民開發得差不多了,現在只剩下活的樹了。他們在冬天用簡單的辦法把這些樹弄死,要很久以後才能發現。通薩爾把母親派到林子裡去,守林人看見她進去,知道她會從哪裡出去,就盯著她,要看她的柴禾捆;他看到的果然是枯乾的細枝,掉在地上的樹枝;她還抱怨說她跑了好遠才撿到這麼一點可憐的柴禾。事實上,她進入密林深處,掰下一棵幼樹的枝幹,齊根剝去樹皮,然後再把苔蘚、樹葉放回去,恢復原狀。這種沿著年輪轉的切口是沒法發現的。它不是砍刀砍的,而是非常象一種破壞木頭的齧蟲咬的裂口,這種蟲子的名稱因地而異,叫虻蟲、蠐螬、白毛蟲……等等,是金龜蟲的第一期幼蟲。這種毛蟲專喜歡吃樹皮,它們寄生在樹皮和樹幹之間,轉著圈啃;如果樹幹夠粗,足以容它進入蛻變第二期,化作蛹,在裡面冬眠到復蘇期,那麼這棵樹就有救了,因為只要樹汁能找到一塊有樹皮的地方,樹就可以生長。要知道昆蟲學同農藝、園藝,以及一切在土地上生長的事物關係密切到什麼程度,只須說明象拉特雷耶、德冉伯爵、巴黎的布瓦日蘭、都靈的熱內等大博物家①已經發現了十五萬種肉眼能見的昆蟲,德冉為之發表目錄的甲蟲類就有二萬七千目,還有不論昆蟲學家如何熱情研究,還有五百種以三期蛻化為特點的毛蟲是我們尚未能識別的;總之這些昆蟲都以植物為食料。不但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蟲子,而且所有地裡長的東西,不論被人類加工成什麼樣,也都有蟲子。這樣,大蔴、亞蔴在作了殺人的絞索、蔽體的衣服、披在整整一支軍隊的肩上之後,又製成了紙張,而那些勤於讀書和寫字的人都熟悉一種蟲子習性,這種蟲名叫紙虱,其舉止形態都極美妙;它在一頁精心保存的白紙邊上悄悄地經過了三期蛻化,你只見它穿著一件象雲母或晶石一般閃光的袍子連跑帶跳,那是一種會飛的魚。蠐螬是最讓地主束手無策的,它鑽到地底下,一切行政佈告都奈何它不得,只有等它變成金甲蟲的時候,政府才能對它發動西西里式的圍剿。如果當地居民知道金甲蟲和毛毛蟲不徹底消滅,他們將遭到怎樣的災難的話,他們可能會對省府的禁令遵守得好一些。

  ①拉特雷耶(1762—1833),德冉伯爵(1780—1845),布瓦日蘭,大約系布瓦杜瓦爾(1801—1879)之誤,熱內(1800—1847)等都是十八、十九世紀著名的昆蟲學家。

  荷蘭人由於堤坎被一種船蛆齧蝕,險遭滅頂之災。科學至今不知道船蛆是由什麼蟲變出來的,正如介殼蟲的前期形態也未為人所知一樣。黑麥角病,很可能是一群昆蟲聚居處,而天才如拉斯帕依①也不過發現了一些輕微的蠕動。就這樣,在等待收莊稼和撿麥穗的時候,有五十來個老太婆在五、六百棵樹根處仿效蠐螬的行徑,這些樹到來年春天就會成為光禿禿的槁木。這些樹選擇在人不容易走到的地點,這樣,樹枝就可以歸她們所有。這個秘訣是誰教給她們的呢?沒人!有一次,庫特居斯在通薩爾的酒店裡抱怨說,他忽然發現他花園裡有一棵榆樹得了一種病,他懷疑是遭了蠐螬咬,因為他本人是很熟悉蠐螬的,於是他就學這種蟲子咬樹的樣子,並且說,如果樹根處遭蠐螬咬了,這棵樹就完了。這些老太婆就開始以妖精般的靈巧從事這項破壞工作,她們也是讓布朗吉鄉長下令,附近各鄉也照辦的措施逼得走投無路才這麼幹的。鄉間警察敲鑼打鼓地向大家宣告,沒有鄉長發的貧民證,一概不許撿葡萄和撿麥穗,貧民證的格式已由省裡制定發到縣裡再由縣裡分發到各鄉鄉長手中。省裡的大地主們非常欽佩蒙柯奈將軍的行為,省長在他的客廳裡常說:「如果上流社會的人不住在巴黎,而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大家協調一致,最終會獲得圓滿結果的,因為這種措施應該各地都採取,大家一起做,再用一些好事,開明慈善之舉予以修正,象蒙柯奈將軍那樣。」

  ①拉斯帕依(1794—1878),化學家,法國共和派活動家。曾任《改革報》主編。

  的確,將軍和他的妻子是在設法做好事。他們是經過考慮的,他們想以這樣做的結果來向那些搶劫他們的人表明,從事正當的勞動對自己更加上算。他們拿出大蔴來叫人紡織,然後付工錢;伯爵夫人又拿這些錢讓人織成粗布做抹布、圍裙、廚房的粗餐巾和窮人穿的襯衣。伯爵夫人需要工人做一些修繕工作,總是只雇附近村裡的人,西比萊負責具體安排,指出真正貧困的人,有時把他們領來。伯爵夫人在通向平臺的大過廳裡行善。那是一間漂亮的大廳,地上鋪著紅白相間的大理石,有一隻琺瑯質的壁爐做裝飾。廳裡放著鋪有紅色絲絨面的長凳。就是在這裡,有一天西比萊領來了卡特琳·通薩爾,她是來懺悔的——一個貧家女兒痛苦的懺悔。她裝出一副知罪的姿態,說是她已經把自己的難堪處境告訴了她的祖母;她媽媽要是知道一定會把她趕出家門,她爸爸是個極重體面的人,知道了非把她殺了不可;她只要有一千法郎,一個名叫高丹的工人就可以娶她,這個人待她象父親一樣好,他可以拿這筆錢買一塊荒地,在上面蓋一所茅舍。這番話實在打動人心。伯爵夫人答應為這樁婚事出一筆必要的款項以滿足自己一時的高興。米旭的幸福婚姻,格魯瓦松的婚事都使她得到鼓勵。再說,這樁婚事會鼓勵村裡人行為端正。於是卡特琳·通薩爾和高丹的婚姻辦妥了。另一次,一個一臉凶相的老太婆抱回去一大捆紡好的線。她就是博內博的母親,住在庫什門和村子之間的一間茅屋裡。

  「伯爵夫人做的事真了不起,」西比萊說,「這個女人糟踏了不少您的樹林,可今天,她怎麼還會到林子裡去呢?她從早到晚都在紡線。」

  村裡很平靜,格魯瓦松做出令人滿意的報告,不法行為似乎在停下來。然而守林員經常訴說他們發現許多齊樹根處折下來的樹枝,顯然是準備過冬用的柴禾,他們盯著那些幹壞事的人,然而抓不住他們。伯爵在格魯瓦松幫助之下只給三十至四十個真正貧苦的農民發了貧民證;可是附近幾個鄉的鄉長卻沒有那麼苛刻。伯爵在庫什的事件上愈是表現出仁慈寬大,他在撿麥穗問題上從嚴處理的決心就愈大,這種撿麥穗已經發展到公開盜竊。那已經租出去的三個農場他不去管它,他只關心他那些以分成制租出去的租佃土地,那是相當多的,共有六塊,每塊二百阿爾邦。他發出公告,在麥束沒有搬走之前,禁止到地裡撿麥穗,違者將受到法庭起訴,並根據保安法庭的判決付罰金;他的命令在本鄉實際上只涉及他一個人。裡穀是深知當地的情況的,他把他的可耕地分片租給那些自己會收割的人,同他們訂立短期合約,用穀物交租,所以撿麥穗礙不著他的事。其他的地主本身都是農民,他們之間不會互相挖牆腳。伯爵命令西比萊安排那些分成佃戶輪流一塊一塊地收割,把所有的收割工人都派到一塊地上去,然後再換一塊地,而不是同時撒開幹,這樣便於監督。伯爵親自同米旭一道去地裡視察。這一做法是格魯瓦松建議的,他負責照顧每一批進入富人地裡的赤貧農民。城裡人是無法想像撿麥穗對鄉下人意味著什麼的;他們對這件事的狂熱簡直無法解釋,因為有的婦女丟下收入很豐的工作去撿麥穗。好象這樣撿來的麥子比別的就好些;這些得來的糧食構成了他們的食物的很重要的部分,對他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母親帶著兒女,扶老攜幼,當然有錢人也裝作窮人。為了撿麥穗,特地穿上破衣爛衫。伯爵和米旭騎著馬,剛好遇到進入第一片農場的最初幾壟地裡的第一批這種人。那是早晨十點鐘光景,八月盛暑,天空沒有一片雲,藍得發紫,土地熱得發燙,樹木吐著火焰,收割工人的臉讓熾熱的陽光曬得焦黃,衣服浸透汗水,一聲不響地俯首在硬得起回聲的土地上勞動,不時從帶來的圓水壺裡喝水,這種水壺象一個圓麵包,配有雙耳和一個粗大的壺嘴,上面塞了一個柳木塞子。

  在收割完的土地盡頭停著堆滿麥束的馬車,在那裡有上百個生命,其狀貌之不堪入目,使牟利羅、特尼埃①筆下最醜陋的形象,以及那刻畫貧困、怪誕之王卡洛②最大膽的想像,都望塵莫及。他們筆下那破爛不堪的百結衣、那青銅色的四肢、毛髮脫落的腦袋、莫名其妙地褪了色的皮膚、浸透了油污的破布、補釘、污漬、褪色的布料、露在外面的經緯線,總之他們所能想像到的貧窮的內容對比之下都相形見絀。還有那貪婪、焦躁、愚笨、呆傻、野蠻的面部表情,同這些不朽的作品相比,也保持著自然界對藝術品永恆的優越性。這裡有長著火雞般的脖子,睫毛掉光的紅眼睛的老太婆眼巴巴伸長頭頸,象獵狗發現了山雞;有沉默得象武裝起來的士兵一樣的孩子;有急得直跺腳的姑娘,像是等待著餵食的牲口。童年和老年的特性都被那瘋狂的貪欲所掩蓋,這就是一心想以不正當的手段把別人的財富弄到手。所有的人都眼睛冒火,舉止咄咄逼人,在伯爵、鄉間警察和守林隊長面前都一語不發。大地主、佃農、工人和窮人,全鄉的人都在場,社會問題清清楚楚地擺在那裡,因為是饑餓喚起了這些挑戰的臉色。……在陽光之下,這些嚴峻的相貌、凹陷的面龐更加顯得突出,陽光烤炙著那佈滿塵土的赤腳。有的孩子衣不蔽體,金色的卷髮佈滿了稻草和木屑;有幾個婦女手裡牽著昨天剛開始走路的娃娃,過一會兒就讓他們在田壟裡打滾。

  ①牟利羅(1618—1682),西班牙畫家。老特尼埃(1582—1649)及其子小特尼埃(1610—1690),弗朗德勒畫家和雕刻家。

  ②卡洛(1592—1635),漫畫家和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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