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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莊園的輪廓呈現在眼前,好象在反駁這個還俗僧人的話。

  「啊,是啊,那時候的建築就是好!……」蘇德裡叫道。

  「不過現在伯爵先生正在把他的收入節省下來,為的是把蘇朗日變成他領地裡長子繼承的產業。」

  「夥計,」裡穀答道,「長子繼承的產業是會敗落的!……」

  關於利益的話題沒得可談之後,兩個財主就開始談他們各自的金屋藏嬌的妙處,用的都是勃艮第的土話,語言過於俚俗,難以形諸文字。這個話題是取之不盡的,兩人一路談著,直到戈貝坦管轄的那個地區的首府赫然在望。這個地方頗能引起人的好奇心,因此最性急的人也許也能容許我離開主題作一番描述。

  法耶市的名字雖然古怪,但是名詞的演化本身就足以說明問題(在拉丁俗語中VillainFago的意思是林中莊園)。

  顧名思義,說明往昔在阿沃訥河同另一條河匯合的三角洲上有一片森林覆蓋。那條河於五法裡之外流入榮訥河。一個法蘭克人大約在這山頭上建了一座堡壘,這小山平緩的山坡漸漸消失在一片長長的平原之中,議員勒克萊克就在那裡買了一塊地。這塊地與三角洲之間隔著一道又長又寬的溝,地勢非常有利,極適於作封建領地,在公路必不可少的橋上,可以很方便地徵收過路稅,還可以向磨坊徵收磨糧食的稅。

  這就是法耶市的沿革。凡有人建立封建領地或宗教統治之處,它就孕育著利益、居民、以及後來的城市。在某地具有吸引力的時候,就可以發展或建立起工業。魯韋發明了漂流木材的辦法,需要一個有利的地方來推行它,於是就創建了法耶市。直到現在,這地方比起蘇朗日來不過是座村莊。法耶市變成了木材聚散地,這些木村在兩條河中間堆放,長達十二法裡。打撈、尋找流失的木頭,以及從榮訥河輸入塞納河的木材排放工作,引得大量工人競相擁到此地。人口刺激消費,商業於是得以發展。這樣,法耶市在十六世紀末居民不過六百人,到一七九〇年已增至二千,而戈貝坦又使之增至四千。事情是這樣的:

  當立法議會通過法令在這地方成立新的選區的時候,法耶市的地理位置剛好應設一個縣,於是沒有選蘇朗日而選中了它作為地區的首府。設了縣之後,隨之而來就要設初審法庭,以及所有一個地區首府所需的公務人員。巴黎人口增加,取暖木材的需求量隨之增加而且升值,這必然增加法耶市的重要性。戈貝坦就是靠這一新的預見建立起他的新家業,他預測到了和平對巴黎人口帶來的影響,從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二五年,巴黎人口果然增加了三分之一。

  法耶市的輪廓與地形相一致。沿河兩線佈滿了港口。堵木材的堤壩設在小山腳下,山上是蘇朗日的樹林。在堤壩和城市之間有一片郊區。下坡在三角洲的最寬處,伸入阿沃訥湖的水邊。

  在下城的上頭,有五百所花園房子座落在已經開墾了三百年的高地上,從三面包圍這岬角,從這些房子可以飽覽晶瑩如寶石的阿沃訥湖上氣象萬千的景色,湖邊是連綿不斷的正在捆紮的木材。滿載木材的河水,加上從高處注入河水的瑰麗的阿沃訥瀑布,推動著磨輪和幾家工廠的水閘,形成一幅熱鬧非凡的圖景,特別是這幅圖畫鑲在四周大片蔥蘢樹林之中,再加艾格莊的狹長山谷同籠罩著法耶市的幽暗色調形成壯麗的對比,使這幅圖畫益增其奇妙。

  在這幅廣闊的畫布對面,王家大道在離法耶市四分之一法裡的地方跨過水上一座橋,在一條白楊夾道的小路開始處拐彎。這條白楊小路上有個以驛站為中心的小鎮,與一片大農場相連接。小路也拐一個彎通向橋上與大道匯合。

  戈貝坦在三角洲的一塊地上蓋了一所房子,盤算著在那兒開闢一個廣場,使下城也和上城一樣漂亮。這是一所現代化的石頭房子,有鐵鑄的陽臺、百葉窗、油漆得很好的窗戶、除了簷下的希臘式回紋之外別無裝飾、石板屋頂,只有一層樓,外加倉庫和一個漂亮的院子,屋後是一個英國式的花園,引阿沃訥河水灌溉。這所房子如此雅致,以致原來臨時設在一座簡陋房子裡的縣政府不得不遷到對面一所大樓裡,那是在議員勒克萊克和龍格羅爾堅持之下迫使省政府蓋的。市政府也建在這裡,原來設在租來的房子裡的法院最近也在這裡蓋了司法廳。這樣一來,法耶市在市長的天才激發之下,有了一排蔚然壯觀的房子。此刻憲兵隊也在那裡蓋營房,最後完成這廣場的四方形。

  這些當地居民引以自豪的變化,都要歸功於戈貝坦的影響,他前幾天由於國王返駕節即將來到,剛得了十字榮譽勳章。在一個這樣建造起來的現代化城市中是既沒有王公也沒有貴族的。因此,頗以自己的獨立性而自豪的市民,全體加入了這場發生在農民和一個站到復辟王朝一邊的帝國時代的伯爵之間的爭鬥。對他們說來,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是一回事。

  政府深知這個城市的重商精神,所以派了一名和事佬作縣長,此人一如乃叔①,做交易手段圓滑,熟知各種政府的要求,清教徒稱之為腐化分子,其實清教徒比他們更壞。

  ①前面已提到,法耶縣的縣長是德·呂蔔克斯的侄子。

  戈貝坦的房屋內部裝飾是那種相當乏味的時髦排場的新產品。無非是華麗的金邊壁紙,花邊青銅多頭燭臺、桃花心木家具、滿天星吸頂燈、圓餐桌、嵌金條紋白瓷點心盤、飯廳裡紅羊皮坐墊椅子和幾張木刻畫複製品、客廳裡藍羊絨面家具,等等。一切都平淡無奇,俗不可耐,但是在法耶市民眼裡,卻是富埒王侯,極盡時髦豪華之能事。戈貝坦太太在這裡扮演一位風頭十足的優雅婦人的角色。她搔首弄姿,四十五歲年紀還嬌聲嬌氣,胸有成竹地當她的市長夫人,有一群人圍著她轉。

  對那些瞭解法國的人來說,裡谷家、蘇德裡家和戈貝坦家不正是村莊、小鎮和縣城的典型寫照嗎?

  戈貝坦既無風趣又無才華,但卻有這麼一副外表;他鑒貌辨色之準確和他的心計都來自他極度的貪欲。他追求財富既不為他的妻子,也不為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也不為他自己;既不是出於顧全家庭,也不是為了金錢帶來的受尊敬地位。除了他賴以生存的復仇心理之外,他就愛擺弄錢,就象紐沁根一樣。傳說他同時用兩隻手在兩個衣袋裡撫弄金子。

  做生意就是這個人的生命;儘管他肚子吃得飽飽的,但是他為人行事就象餓漢一樣。如同舞臺上的僕人,那些陰謀詭計、坑蒙拐騙、爾虞我詐、施報復、遭報應、裝瘋賣傻、利害糾紛等等,都能使他精神振奮,促進他血液循環,也使他情緒激動。他騎馬、坐車、乘船,來來去去,他參加拍賣,他在巴黎活動,總是處處想得周到,手裡千頭萬緒從來不亂。

  他機警、敢想敢幹,身材短小結實,鼻子瘦長,目光炯炯,耳朵豎起,頗有獵狗的氣質。他那曬黑的臉,呈棕色而且滾圓,常年戴著一頂鴨舌帽,從裡面伸出兩隻枯乾的耳朵,這張臉同他的性格很協調,他鼻頭向上翻,雙唇緊閉,從不為說仁慈的話而張開。他那得意的鬍鬚在紅潤的腮幫下形成兩簇又黑又亮的灌木,消失在領結裡。一頭卷髮自然地披開,象大法官戴的假髮一樣,顏色黑白相間,仿佛是被那烤著他棕色頭頂的烈火燒得捲曲起來,這火苗在他那周圍佈滿皺紋的灰色眼睛中跳動,大概是由於經常在烈日下遠眺田野,養成了眨眼睛的習慣。這頭卷髮使他的面貌更完整。他又幹又瘦,神經質,有一雙手指勾曲、坑坑窪窪的多毛的手,是那種付錢如同割自己肉一樣的人的手。同他打交道的人都喜歡他,因為他用欺人的歡快的外表把自己裹起來;他善於滔滔不絕地講話,對自己要保密的事卻滴水不漏;他很少留下文字的東西,以便對自己不利的事不小心洩露出去時可以加以否認。

  他的文書由一個管銀錢的人代筆,這是一個廉正的人,戈貝坦之流總能發掘出這樣的人,而且為了自己的利益讓他們首先上當受騙。

  大約八時許,當裡穀的柳條馬車在從驛站開始的沿河馬路上出現時,戈貝坦戴著鴨舌帽、穿著靴子和外套正從碼頭回來;他加快了腳步,因為他猜到,裡穀不為那件大事是不出門的。

  「您好,抓人的老爹①,您好,裝滿了壞水和智慧的大肚子,」他說著輪流在兩位來訪者的肚子上拍了拍。「我們要談買賣了,我們要手裡拿著酒杯談,我的乖乖,這才是正經的做法。」

  ①指憲兵。因為蘇德裡為前憲兵隊長。

  「幹這個營生,您一定養肥了,」裡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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