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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呂潘已經度過四十五個春秋,卻還氣色鮮潤,因為他整天坐辦公桌,免不了發胖,他還常常演唱一些浪漫歌曲,因此總保留著沙龍裡歌唱家的雅致衣服。那用心擦得鋥亮的靴子,硫磺色的背心、剪裁合體的上衣,講究的絲綢領帶、式樣入時的長褲,使他看上去簡直象個巴黎人。他的頭髮是蘇朗日的理髮師給卷的,那理髮師是全鎮傳播消息的中心。由於他跟富豪薩屈斯太太的關係,他一直保持著交好運的男人的身分,做個不恰當的比方,那位太太在他生活中的地位就象意大利鄉村在拿破崙生活中的地位一樣重要。只有他是經常去巴黎的,在那裡受到德·蘇朗日家族的接待。因此,不難想像,象他這樣一個自命不凡而又對衣著打扮如此在行的人,只要一開口,就能壓倒別人。他對一切事物都用一個有三重意見的詞兒來評論,那就是「幹麵包」。

  男人、家具、女人,都可以是「幹麵包」,再次一等,就叫「硬幹麵包」,再等而下之,乾脆叫「鍋巴」!「鍋巴」也者,就是藝術家所謂的「不入流」,是極端蔑視之意。「幹麵包」還可以泡軟,「硬幹麵包」就不可救藥了。而「鍋巴」!啊,還不如從來沒出世才好!至於讚語呢,他就簡化到把「可愛」一詞多說幾遍……「這真可愛」,這是他正面表示稱讚,「可愛,可愛!」,那你可以放心了;到了「可愛!可愛!可愛!」,那就該撤梯子了,因為你已升到盡善盡美的天上。

  這個謄寫員——他以自嘲的口吻稱自己為謄寫員,小錄事,小公證人,以此抬高自己的身分——同市長夫人的關係僅止於言語調情,市長夫人對他有點情意,儘管他頭髮是金黃的,還戴眼鏡。珂歇姑娘一向只愛棕色頭髮,蓄小鬍子,手指節上長毛的男人,總之是壯漢子。不過她對呂潘例外,因為他穿著雅致,還因為她認為要沒有一個崇拜者,她在蘇朗日的成功就不能算完滿。但是令蘇德裡大失所望的是,王后所有的崇拜者都不敢以通姦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的愛慕。

  這謄寫員的嗓音是男聲最高音;他有時在屋角或平臺一顯身手,為的是讓人記得他的表演才能,那是所有身懷「表演才能」的人都要撞得粉身碎骨的暗礁,可惜天才也在所難免。

  呂潘娶了一個穿木屐和藍襪子的遺產繼承人①,是一個鹽商的獨身女,這鹽商是在大革命時期發的財,那時由於反抗鹽稅,販私鹽可以賺大錢。他小心謹慎地把他妻子留在家裡。伯貝勒就靠同一個漂亮的首席幫辦精神戀愛消磨時日,那人名叫博納克,除了自己的職務之外一無所有,他在蘇朗日二流社會扮演的角色就同他的老闆在一流社會的角色相同。

  呂潘太太是一個毫無教養的女人,只在重要的日子才出現,身材象勃艮第的大酒桶,穿著絲絨衣服,一個小小的頭,插在說不出什麼顏色的兩肩之中。用什麼方法也無法使她的腰帶恢復到自然的狀況。伯貝勒天真地承認,她出於謹慎,不敢穿胸衣。反正任何一位詩人,或者更好一點,任何一位發明家的想像力,都不能在伯貝勒的背上找到一絲絲所有真正的女人的脊樑骨都有的迷人曲線。

  伯貝勒圓得象只烏龜,是屬￿無脊柱雌性動物。這一細胞組織可怕的發展無疑使呂潘對於胖伯貝勒的那點小小的偷情很放心。他厚著臉皮叫她伯貝勒②,也引不起任何人發笑。

  ①指有錢而且自命為女才子的人。

  ②伯貝勒(Bébelle)的意思是寶貝兒。

  「那你老婆呢?她算什麼呢?」有一天富豪薩屈斯問他,他在拍賣行買了一件舊家具,被冠以「鍋巴」的形容詞,一整天耿耿於懷。

  「她不象您老婆,她還沒有成型。」他答道。

  呂潘城府很深,他明智地對他的財產諱莫如深,那筆財產至少同裡穀的一樣多。

  亞摩裡,人稱呂潘先生之子,真叫他父親傷心。這個獨生子是山谷裡的唐璜,不肯繼承父業;他濫用獨生子的優越條件,大肆揮霍他父親的錢財,可他父親對他還是一味縱容溺愛,每當他行為不軌時,總是說,「當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亞摩裡從不上蘇德裡太太家裡去,說是她使他厭煩(原話如此!)因為她出於女僕的習性,曾企圖教育這個年輕人,他為了尋歡作樂常到和平酒家的彈子房去玩。那個地方是蘇朗日的壞分子聚會之處,甚至象博內博之流都是那裡的常客。他經常拿出他的撒手鐧,(用蘇德裡太太的話說),每當他父親責備他時,他就沒完沒了地重複那句老調:「讓我回巴黎吧,我在這兒膩味死啦!……」

  可惜的是,呂潘象所有的花花公子一樣,最後以和一個女人形同夫妻的關係為歸宿。人所共知的他的情之所鐘是保安法庭傳呼員,二等執達吏的妻子,歐菲米·普利蘇太太,他對她真是推心置腹。這標緻的普利蘇太太是雜貨店老闆瓦特布萊的女兒,她統治著二流社會,就象蘇德裡太太統治著一流社會一樣。這普利蘇是布律內不幸的競爭對手,於是只好屈居二流社會。他妻子的行為據說是得到他默許的,因而使他為一流社會所不齒。

  如果說呂潘是一流社會的音樂家,那麼醫生古爾東先生就是那兒的科學家了。人們提起他來總是說:「我們這裡有第一流的科學家。」蘇德裡太太(她對音樂的瞭解大約是通過某天上午曾把皮契尼和格魯克引進她主人的家,和在歌劇院給拉蓋爾小姐更衣而來的)到處遊說,甚至向呂潘本人說,呂潘可以靠他的嗓子走紅;同樣的,她也為那位醫生從不把他的高超思想拿來發表,表示無限遺憾。

  古爾東講的只不過是重複布豐①和德·居維埃②關於地球的說法,憑這個,很難使他在蘇朗日人的心目中成為一個科學家;但是他收集一套貝殼和一套植物標本;他還會制鳥類標本;最後,他還光榮地繼承了蘇朗日鎮的一間自然博物室;從此他在全省被看作是一位大博物家,布豐的後繼者。

  ①布豐(1707—1788),法國著名博物學家。著有四十四卷巨著《自然史》。

  ②德·居維埃(1769—1832),法國生物學家,自然史教授。

  這醫生外表有點象一個日內瓦的銀行家,他具備那種學究氣、冷冰冰的態度和清教徒式的整潔,卻不具備他們的錢和精於計算的才能。他總是以過分的殷勤帶人參觀他那間著名的自然博物室,裡面陳列著:一頭熊、一隻旱獺,都是在經過蘇朗日時倒斃的;全省所有的齧齒動物:地鼠、田鼠、家鼠、野鼠,等等;在勃艮第打死的各種珍禽異鳥,其中有一隻從汝拉山得來的阿爾卑斯山之鷹,特別光彩奪目。古爾東還收藏著一套「麟翅目昆蟲」,這個詞兒引起人們對怪異之物的好奇心,但是看過之後都脫口而出:「這不就是蝴蝶嗎!」還有一套美麗的貝殼,是他幾個朋友的收藏,臨死時遺贈給他的;最後,還有一些勃艮第和汝拉山的礦石。

  這些財富都陳列在帶玻璃門的櫃子裡,其中幾隻帶抽屜的酒櫃放了一些昆蟲標本,古爾東家的一層樓完全放滿了這些東西,那標簽的古怪、色彩的神奇、以及這麼多品種集於一堂,都產生一些特殊的效果。這些東西人們在自然界遇到時都視而不見,而放在櫥窗裡就為之讚歎不已。這裡的人到古爾東的博物室去參觀還得預約日期。

  他對那些好奇的人們講解道:「我有五百件飛禽類、二百件哺乳類、五千昆蟲、三千貝殼和七千件礦物標本!」

  「您得有多大耐心啊!」女士們說。

  「應該對國家有所貢獻。」他答道。

  他由於以下這句話,從他的收藏櫃得到一大筆好處:

  「我在遺囑裡規定死後將一切捐給本市。」

  參觀者都欽佩他無私的胸懷!人們談論著等醫生故世後把整個市府的二層樓辟為古爾東博物館。

  「我指望我市同胞出於對我的感激,把我的名字同那博物館聯繫起來,」他對這一建議回答說,「因為我不敢奢望在那裡放我的大理石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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