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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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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谷很少到蘇朗日去,因為人人都登門拜訪他:公證人呂潘和戈貝坦,蘇德裡和冉德蘭,都是一樣,因為人人都怕他。但是凡是同這位前本篤會教士一樣受過教育的人,也都仿效裡穀的矜持,這點讀者從下文對這些被稱作「蘇朗日的上流社會人物」的勾畫中就可以看出。 在所有這些人物中最獨具風格的,讀者大約也能說出來,就是蘇德裡太太。為了逼真地再現她的形象,需要工筆細描。 蘇德裡太太過去一向薄施脂粉,看上去若有若無,那是跟拉蓋爾小姐學的。但是積習漸深,那胭脂就變成兩片朱紅,我們的祖先形象地稱之為馬車輪子,隨著臉上皺紋越來越多而越來越深,這位鎮長太太以為能用脂粉來填平皺紋。她前額黃得太厲害了,太陽穴也發亮,她就自己都給塗白了,而且用淡藍色畫出年輕時候的青筋。這番濃妝豔抹使她本來已經狡黠的眼神更加閃灼發光。這一來,使陌生人見到她這張臉感到是超級醜八怪,而她那個圈子的人看慣了這打扮,卻認為蘇德裡太太漂亮得很。 這個象步履蹣跚的牝馬一樣的醜女人,總是袒胸露臂,而且用面部化妝程序對胸和背加以粉刷塗抹;幸虧她為了炫耀那漂亮的花邊,把這些化學製品遮掩了一半。她總是穿著一條用鯨魚骨撐著的低垂的長裙,到處都是花結,一直到尖端都有!……她的裙子響聲很大,這是絲綢和大量裝飾物摩擦的緣故。這身打扮真是名副其實的「盛裝」,這個詞兒的真正涵義不久後就很難為人所理解了。今晚她穿的是名貴的織錦緞。原來蘇德裡太太有一百套衣服,一套比一套貴重,這些都是從拉蓋爾小姐無比豐富而華麗的衣櫥中來的,她又都按照一八〇八年的最新款式加以改制。她的金黃色假髮卷了卷並撲了粉,好象把她那頂華麗的小圓帽頂了起來。那帽子是櫻桃紅緞子的,同她衣服的帶子一個顏色。 讀者試想象一下:在這極盡賣弄風騷之能事的帽子下面,一張奇醜無比妖魔般的臉、象死神一樣光禿禿的塌鼻樑,下面是一片汗毛極重的橫肉把這鼻子和一張裝了滿口假牙的嘴隔開,從這張嘴裡發出獵人號角一般的聲音,您一定難以理解,怎麼蘇朗日的上流社會,甚至整個蘇朗日居然會認為這位賽皇后漂亮,除非您記起當代最機智的婦女之一最近寫的一篇exprofesso①短文,談論如何用珠圍翠繞來使自己成為巴黎美人的藝術。②的確,蘇德裡太太首先是生活在從她女主人家裡收羅來的那些奇珍異寶中間,那位還俗的本篤會教士稱之為fuict-usbelli③。然後她又裝腔作勢,愈增其醜,她裝出只有巴黎人才有的身段,而每一個最粗俗的巴黎婦女都知道這身段的秘密,並且總是要多少加以效顰。她束腰束得很緊,用一個很大的撐裙子的腰墊,耳上掛著金剛鑽的耳環,手指戴滿了戒指。衣領開口處,在兩堆灑了珍珠白粉的肥肉中間,有一顆用兩塊黃玉做身子,金剛鑽做頭的金龜子在閃閃發光,這是她親愛的小姐送給她的禮物,惹得全省議論紛紛。她跟她已故女主人一樣,兩臂總是裸露著,搖著一柄布歇畫的象牙扇子,扇扣是兩顆玫瑰色寶石。 蘇德裡太太出門的時候,頭上張著一把真正十八世紀的陽傘,也就是說:一根棍子頂著張著綠色面子鑲縐邊的傘。一個過路人如果從平臺下面望見她在上面走路,一定會以為見到了華托的畫中人。④ ①拉丁文:十分內行的。 ②此處指吉拉丹夫人(1804—1855)於一八四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在《新聞報》發表的一篇短文,認為男人更喜歡一個珠圍翠繞的不太漂亮的女人,而不喜歡一個衣衫襤褸的真正的美人。文中並列舉足以使女人美的附加物,從服裝、首飾,一直到僕人,器皿。 ③拉丁文:戰利品。這裡是雙關語。因為拉蓋爾小姐的姓氏(LaGuer-re)可作戰爭解。 ④華托(1684—1721),法國畫家,善畫風景仕女,畫中女郎撐著陽傘,形態優美。 在這樣一間客廳裡,牆壁糊著紅色錦緞,掛著白綢裡子錦緞窗簾,壁爐架上擺滿了路易十五盛時的小玩意兒,壁爐裡生著火,隔熱屏上繪著愛神高舉的百合花枝,在這樣一間擺滿了鹿腳鑲金木制家具的客廳裡,人們可以想像,蘇朗日鎮上的人提起這客廳的女主人就會說:漂亮的蘇德裡太太!所以這蘇德裡公館就成為本區首府一致公認的中心了。 假如說,這小鎮的一流社會信任他們的女王,那麼這女王也頗為自信。這種現象並不少見,一個母親對她待嫁的女兒的虛榮心和一個作家對他的作品的虛榮心時時刻刻都在我們眼前完成這種現象。七年工夫,珂歇當市長夫人已經當得深入角色,不但把自己當年的出身忘得一乾二淨,而且真的自以為是大家閨秀。她對她女主人的搔首弄姿、嬌聲細語,以及一舉手、一投足,都學得惟妙惟肖,以致當她也過著和她女主人同樣富足的生活時,她也和她一樣傲慢無禮。她對她的十八世紀很熟悉,對那些王公貴族以及他們親屬的珍聞軼事如數家珍。這種下房裡得來的學問使她的談話帶有「牛眼」①的味道。在這裡,她那當使女的小聰明被看作是真正的風趣機智。在精神方面,這位市長夫人可以說是顆假寶石,不過對野蠻人說來,假寶石不是和金剛鑽一樣值錢嗎? ①「牛眼」是凡爾賽宮法國國王候見室的別名,因其有橢圓形的玻璃窗而得名。舊時朝臣聚在這裡等候國王接見,成為閒談傳聞的場所。 這個女人那個圈子的人整天對她阿諛奉承,把她奉若神明,就象過去人家把她的女主人奉若神明一樣。這些人每星期都可以在她家裡吃上一頓晚飯,如果正趕上吃甜食的時候到來,往往可以喝上咖啡和好酒。沒有一個女人的頭腦抵擋得住這樣持續不斷的奉承的陶醉力量。冬日裡,這間客廳溫暖如春,明燭高照,當地的富豪濟濟一堂,他們拿各種讚語來償付親愛的女主人酒窖裡的美酒。這裡的座上客和他們的眷屬是這豪華生活的真正受益者,自己省下了取暖和點燈的費用。因此,您可知道方圓五法裡之內,甚至整個法耶市是怎麼說的嗎? 人們談起省裡的頭面人物時總是說:「蘇德裡太太待客可真夠意思,她家總是隨來隨招待,在她家做客真是享受!她懂得怎樣才對得起她的財產、懂得用言語逗笑,還有她家的銀器多漂亮啊!這樣的公館真是只有巴黎才有!……」 銀器是佈雷送給拉蓋爾小姐的,是地地道道的著名的日爾曼精品,是蘇德裡太太名副其實地偷來的。拉蓋爾小姐剛一死,她乾脆把這套銀器搬到自己房間去了。遺產繼承者們並不知道整個產業的價值,也就無從追究。 相當一個時期以來,代表蘇朗日一流社會的那十二到十五個人中間,提起蘇德裡太太都把她說成是拉蓋爾小姐的密友,對「使女」一詞十分反感,硬說她是為那歌女犧牲了自己,去和她作伴。 說來奇怪,卻是真的!所有這些幻覺都變成了現實,在蘇德裡太太家蔓延開去,直到情愛的領域;她管治她的丈夫專制之極。 那憲兵隊長被迫同一個比他大十歲而又守財如命的女人結了婚,一直讓她保持著自以為很美的想法。可是當別人對他表示豔羨,說他多麼幸福時,這憲兵隊長有時真希望別人同他交換—下位置;因為為了掩蓋他小小的不檢點,他必須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好象對待一位所鍾愛的少婦一樣。直到幾天之前他才得以把一個標緻的女用人引進家裡。 這位女王的畫像有點古怪,但是當時在外省還能遇到幾個這種典型,有的同貴族沾點邊,有的屬大金融集團,都蘭地方有個還在兩頰貼小牛肉薄片的稅務司長的遺孀就屬這類人。這幅寫實的畫像,如果不加上鑲在她周圍的珠光寶氣,如果不把那些承歡左右的臣僕也插上幾筆,那就是不完整的。哪怕只是為了說明這類小人多麼可畏,還有那窮鄉僻壤的小城鎮裡的輿論是怎麼回事,也是必要的。別弄錯了!有一些地方,象蘇朗日那樣,既不是小鎮,也不是鄉村,也不是小城,卻又既象城市,又象鄉村,又象小鎮。這裡居民的面貌同外省那些十裡洋場的大城市裡的居民大不相同,鄉村生活影響到他們的風俗習慣;這種混合的色調產生了真正與眾不同的人物。 僅次於蘇德裡太太的最重要的人物要數公證人呂潘了,他是蘇德裡公館的代辦。因為那個河流森林守護官冉德蘭-瓦特布萊已是行將就木的九十歲老頭兒,不必提了,他從蘇德裡太太登基以來已足不出戶;不過自從路易十五時代以來他就統治著蘇朗日,在清醒的時刻還談到大理石桌子的法庭。① ①大理石法庭,法國古代法庭,由陸軍、海軍、森林部三方組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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