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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啊,神甫先生,他們會把我怎麼樣呢?」等那兄妹二人走遠了聽不見她聲音時,貝齊娜問道。

  伯爵夫人臉色煞白,象她的手絹一樣白,情緒非常激動,連勃龍代、神甫、和貝齊娜的話都沒聽見。

  「這簡直讓人在人間天堂也呆不下去了……」她終於說道,「不過,首先咱們得把這孩子從魔爪中救出來。」

  「您說得對,這孩子就是一首詩,一首活的詩!」勃龍代低聲向伯爵夫人說。

  此刻,這黑山國的女孩子正處於一種身心交瘁的狀態。可以說是剛才怒火中燒,耗盡了全部智力和體力之後,只剩下冒煙了。這是一種亙古未有的,至上的光輝,只有在某種狂熱——反抗或是勝利,愛情或是殉情——的壓力之下才迸發出來。

  這孩子出門時穿了一件褐、黃相間的針織袍子,有一個縐邊圓領,是她自己每天起大早做出來的。她還沒有發覺她的袍子已沾滿了土,弄得亂七八糟,領子也撕破了。她覺得頭發散了,正在找她的梳子。就在這最初的一陣慌亂中,米旭也隨著喊叫聲來到了現場。貝齊娜一見到她心中的上帝,又恢復了元氣。

  「他沒能碰我一下,米旭先生!」她叫道。

  這叫聲,再加上為這叫聲作注解的生動的眼神和動作,在一刹那間向勃龍代和神甫透露的關於這奇怪的姑娘對守林隊長的感情,比米旭太太向伯爵夫人講的還要多,而守林隊長對此卻渾然不覺。

  「下流坯!」米旭叫道。

  他做了一個無論是瘋子或是聖人都會在無意中做出來的無力的手勢,表示威脅尼古拉,這時尼古拉和他姐姐正走進樹林,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林口。

  「那你們剛才不是在玩兒嘍?」布羅塞特說,精明地看了她一眼。

  「別折磨這孩子了,」伯爵夫人說,「咱們回去吧。」

  貝齊娜雖然摔得渾身是傷,還能走得動,她的力氣來自她的愛情:她所鍾情的主人在看著她呢!伯爵夫人跟著米旭走上一條只有私捕野獸和守林人才知道的羊腸小道,窄得不能兩人並行,是通向阿沃訥門的捷徑。

  「米旭,」她走到林間時說,「得找一個辦法把這壞蛋從這兒除掉,因為這孩子肯定受到生命威脅。」

  「首先,」米旭答道,「以後不讓熱納維埃再離開小樓了,我妻子要把在公園裡掃地的瓦泰爾的侄子弄來,再找一個我妻子家鄉的小夥子來替他,以後凡是進艾格莊的人一定得是我們知道底細的可靠的人。我們家裡有了古諾,再加上科爾訥萬——就是奧林帕的奶爹,牛就可以養得不錯了……」

  「我跟先生說,讓他補給你們這筆額外的開支,」伯爵夫人說,「但是這還不能讓我們擺脫尼古拉,這怎樣才能做到呢?」

  「辦法很簡單,而且已經有了,」米旭答道,「尼古拉幾天以後就要通過複查了,通薩爾家希望將軍為他說情免役,將軍別這麼做,而是向他的上級告他一狀就行了……」

  「如果需要的話,」伯爵夫人說,「我可以親自去見我的堂兄,我們的省長卡斯泰朗,可是這事兒一天不解決,我總得擔驚受怕。」

  這談話是在通向圓點的小道盡頭進行的。在走到溝的高處時,伯爵夫人不禁大叫一聲,米旭趕忙跑去扶住她,以為她讓什麼乾鬆枝紮了一下;可是他一看見眼前的景象也打了一個寒戰。

  瑪麗和博內博兩人坐在溝沿上,表面上在聊天,肯定是在那兒偷聽。顯然,他們聽見有人來,而且聽出是城裡人的聲音,就離開了樹林裡原來呆的地方跑到這兒來了。

  博內博是個又高又瘦的小夥子,在騎兵裡服了六年役,幾個月前剛回到庫什來,他是由於行為不端被解除軍籍的。他的壞榜樣能把最好的兵都給帶壞了。他留著兩撇小鬍子,下巴還有一小撮象逗點似的鬍子,這特別的樣子再加上當兵的從兵營生活中薰出來的那種神氣活現的舉止,使他成為峽谷裡姑娘們的意中人。他象軍人一樣,頭髮後面剃得很短,頭頂卷成卷,兩邊俏皮地翻起,警察帽子大膽地歪戴在一邊。他穿著帆布褲子、足登靴子,上身穿一件小背心,同當地幾乎都象穆什和富爾雄一樣衣衫襤褸的農民相比,這打扮簡直太漂亮了。這身衣服是他退役的時候買的,總帶著點窮酸和鄉氣,但這個峽谷裡的花花公子還有一些更好的衣服,留著節日穿。據說他靠那些跟他相好的女人的慷慨大方過活,勉強夠他揮霍、縱酒,還有經常光顧和平酒家的種種尋歡作樂的花銷。這無賴雖然是扁圓臉,可乍看上去還相當端正,只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陰險相。他的眼睛是斜的,也就是說,有一隻眼睛不跟著另一隻眼轉,但是他又不算斜視眼;借用一個繪畫術語來說,兩眼常常焦點不一致。這雖然是個小缺點,卻使他的眼神有一種難以捉摸,令人不安的表情,同他眉宇間的動態相配合,顯示出怯懦的性格和傾向於作惡的氣質。怯懦和勇敢一樣,有各式各樣的。

  博內博打起仗來可能不亞於最勇敢的士兵,可是對待自己的惡習和欲望卻極為軟弱。他懶得象條蛆,只有尋歡作樂的時候才起勁,毫無羞恥之心,既自負又自卑,什麼都幹得出來,又什麼都漫不經心,用大兵的話來說,這個「既刺破盔甲又刺碎人心的人」的樂趣就在於為非作歹。他在村裡和在部隊裡一樣是個壞榜樣。博內博跟通薩爾和富爾雄一樣,想過好生活又什麼都不想幹。他早已「謀劃好了」——借用韋爾米歇爾和富爾雄的字典裡的詞兒。他利用他的做派博取越來越大的成功,到處用打彈子的本領碰運氣,與此同時,他自以為作為和平酒家的常客,有一天能娶上酒店老闆索卡爾大爺的獨生女阿格拉埃·索卡爾小姐。我們不久就可以看到,這小酒家在蘇朗日的地位相當於布洛涅森林的拉訥臘咖啡館①,當然這是按比例說。開一家咖啡館,成為一家舞廳的老闆,這對一個好吃懶做的人說來就是元帥的指揮棒了。這種生活習慣和性格的卑鄙齷齪,都明白地寫在這個下層社會浪蕩子的臉上,使伯爵夫人一見這對男女不禁大叫一聲,就象見到兩條蛇一樣吃驚。

  瑪麗愛博內博愛得發狂,為他去偷也甘心情願。這兩撇小鬍子、這旁若無人的趾高氣揚的氣派,這浮華少年的神態,都打動了她的心,就象一個德·瑪賽式的人物②的風度、舉止和神態打動巴黎的漂亮姑娘一樣。每一個社會圈子都有它的頭面人物!嫉妒心重的瑪麗使另一個小鎮上的花花公子亞摩裡灰心喪氣,她想當博內博太太!

  ①拉訥臘咖啡館,一七七四到一八五五年間法國布洛涅森林中一家有名的咖啡館兼飯店和舞廳。

  ②德·瑪賽,《人間喜劇》中巴黎花花公子的典型,後來卻成為政客,任內閣首相。

  「喂!你們倆!喂!上這兒來!……」卡特琳和尼古拉老遠望見瑪麗和博內博,喊道。

  這刺耳的叫聲在林中回蕩,象野蠻人的呼叫聲。

  米旭見到這兩個人打了一個寒戰,立即對剛才的講話後悔莫及。要是讓瑪麗·通薩爾和博內博聽見了,後果不堪設想。表面看來這是小事一樁,可是正當艾格莊和當地農民之間處於這種麻煩的情況下,這可以起決定性的影響,正象在一場戰役中牧童可以並腳跳過去而大炮過不去的小溪可以決定勝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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