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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那你就來吧,來聽聽男人的這種讚美詞,少不了你的!」

  卡特琳叫道,「我的天,象你這樣一個勇敢的人是有機會找到一個好樣兒的!……呂潘先生的兒子亞摩裡,他有釘著金扣子的衣服,他是有可能向你求婚的!這還不是唯一的,去吧!你要是知道那兒有多少可以解悶的事!告訴你,索卡爾家釀的香料酒就能讓你有天大的痛苦也都忘了。想想看,那能讓你做夢!自己感覺輕飄飄的……你從來沒喝過香料酒?……咳,那你就根本不瞭解生活!」

  大人可以不時用一盅香料酒潤潤嗓子這種特權,引起這個不到十二歲的女孩子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因此有一次熱納維埃的爺爺生病,大夫讓他喝一小杯香料酒,她偷偷用嘴唇沾了一下。這個經歷在這可憐的孩子的記憶中留下了一種魔力,可以解釋為什麼卡特琳的話能使她這麼專心地聽,而那個兇狠的姑娘就是用這番話來實現她的計劃,現在一半已經實現了。她無疑是想讓這個摔暈了的女孩子再進入精神上的一種如癡如醉的狀態,這種狀態對住在鄉下的女孩子是十分危險的,她的想像力缺乏食糧,因而一有可以運用想像力的機會就格外熱烈。她預先準備好的香料酒將要使她的俘虜完全喪失理智。

  「那裡面是什麼?」貝齊娜問道。

  「各種各樣的東西!」卡特琳答道,朝旁邊看看她哥哥來了沒有,「有從印度來的玩意兒,有桂皮,還有能象魔法一樣把你變掉的香草。最後,你會覺得你所愛的東西已經到手了,你會覺得快樂!覺得自己很富,什麼都不在乎!」

  「我在舞會上會害怕喝香料酒的!」貝齊娜說。

  「怕什麼?」卡特琳回答,「沒有絲毫危險,你想想有這麼多人在那兒。所有的財主都看著我們!就因為有幾天這種日子,多少苦我們都受得了!見見這個場面,就心滿意足了,死也甘心!」

  「要是米旭先生和太太想去就好了!」貝齊娜說,眼睛裡冒出火來。

  「可是你爺爺尼斯龍呢,你還沒有拋棄他,這可憐的老人,他看你象皇后一樣讓人捧著,一定會很得意。你難道寧可要米旭這個阿米納克人,而不要你爺爺和勃艮第鄉親?背棄自己的故鄉可不好。再說,要是你爺爺帶你到蘇朗日去過節,米旭他們能說什麼呢?……啊,你不知道完全制服一個男人,作讓他神魂顛倒的心上人是什麼滋味。你可以跟他說,『上那兒去!』就象我跟高丹說的那樣,他就乖乖上那兒;你說:『做這個,』他馬上就做!而且,你知道嗎,我的小東西,你現在這打扮、做派,是能讓象呂潘先生的兒子那樣的財主少爺神魂顛倒的。你想,亞摩裡先生還看上了我妹妹瑪麗了呢,就因為她的頭髮是金黃的,他還有點怕我……可是你,自從這小樓裡的人把你調教過之後,你簡直就象一個皇后。」

  卡特琳巧妙地讓貝齊娜忘記尼古拉,為了消除這天真的心靈中的懷疑,把最巧妙的恭維話往那裡灌。可是她無意間卻擊中了這顆心中最隱蔽的要害。貝齊娜不過是個貧苦的鄉下姑娘,可是看起來驚人的早熟,這是許多命中註定早開早謝的人兒常有的現象。她是山地姑娘和勃艮第人的血統的奇怪結晶。她是在戰亂中懷胎、孕育出來的,這種環境顯然對她的氣質有所影響。她身材瘦小,弱不禁風,皮膚象棕色煙葉一樣。但是她有一種人們想像不到的力量,而這是鄉下農民看不見的,因為他們是根本不知道神經系統的秘密的。在鄉間的醫療體系裡,根本不承認神經系統的存在。

  熱納維埃到十三歲時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儘管她的身材還沒有同年齡的孩子高。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勃艮第的陽光曬的,她的臉是黃玉色,既暗又亮,暗的是皮膚的顏色,亮的是皮膚的素質,使這小姑娘有點老相?也許醫學會責怪我們作出這種論斷。但是這面部的老相被貝齊娜的活潑、明亮、象兩顆星星一樣炯炯發光的眼睛給彌補了。凡是象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眼睛都需要遮蔭,所以貝齊娜的瞳子有濃密而且長得異乎尋常的睫毛保護。一頭厚密的黑裡透藍,又細又長的頭髮,編成粗辮子盤在象古代朱諾①神像般的前額上。這個華麗的發冠、這雙亞美尼亞的大眼睛,還有這天神般的前額,壓倒了整個臉龐。鼻子雖然線條秀美,結尾卻是兩個馬鼻形的扁平鼻孔,激動起來鼻孔上翹,臉上就是一副怒氣衝衝的表情。和鼻子一樣,整個臉的下半部好象沒有完成,似乎造物之神的雕塑師手裡的粘土不夠了。下唇和下巴之間距離極短,所以如果要抓住貝齊娜的下巴,就會抓破她的嘴唇。可是她的一口皓齒又不讓你注意到這一缺點。她齒如瓠犀、整齊、光潔、透明,你說它們是有靈魂的都可以。她的嘴太大,更容易見到牙齒。嘴的線條使嘴唇像是紅珊瑚的奇形怪狀的枝椏。耳輪薄得透明,在陽光下像是粉紅色的。膚色雖然紅中帶黃,卻透露出肌理細膩。如果象布豐說的那樣,愛情在於接觸,那麼這肌膚的滑膩感就會象涅索斯的長袍②一樣刺人肺腑。她的胸部和她的身軀一樣瘦得可怕;可是她的手腳又小得惹人憐愛,表現出一種非凡的精神力量,一種生機勃勃的體質。

  ①朱諾,希臘神話中主神朱比特的妻子,是婦女的保護神。

  ②涅索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企圖姦污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得伊阿尼拉而為赫拉克勒斯所殺,臨死前將染有毒血的長袍送給得伊阿尼拉,說是讓她丈夫穿在身上就可永保其忠於自己,赫拉克勒斯穿上後痛不可忍,自焚而死。

  這是魔鬼的缺陷和天神的美的混合,儘管格格不入卻又和諧一致,因為它統一於一種野性的傲慢之中。還有那寓於纖弱的軀殼之中的堅強靈魂的不屈的神情也在眼睛中表現出來,使這孩子令人難忘。造物原想把這小東西做成女人,但是懷胎的環境卻給了她男孩子的身軀。詩人如果見了這個奇怪的小姑娘,定會認為她的祖國是也門,她像是阿拉伯神話中的妖怪和神靈。貝齊娜誠於中而形於外,她的心靈表現在火辣辣的眼睛裡,她的機智表現在她那被耀眼的牙齒照亮的嘴唇上;她的思想表現在她高貴的前額上,而她那怒氣衝衝的鼻孔,隨時都準備仰天長嘶。因此,愛情——在沙漠中炙熱的沙地裡孕育出來的愛情——在這顆年僅十三的孩子的二十歲的心中躁動,就象終年積雪的山頂一樣,永遠不會長出春天的花朵,也不會以多姿多采的青春裝扮自己。有觀察力的人現在就會理解,這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熱情的貝齊娜能夠喚醒那些性情乖張的人的非非之想,這些思想平時由於胡作非為而沉睡著,就象在餐桌上形狀古怪,表皮斑斑點點的水果會使人垂涎三尺一樣,貪吃的人憑經驗就看中它,造物也的確喜歡把奇香異味放在這種表皮下面。為什麼尼古拉這個粗俗的短工要去追逐這樣一個值得入詩的小傢伙,這個全峽谷的人都憐憫的病態的畸形兒?為什麼裡谷這個老頭兒對她產生了年輕人的情欲?這兩個人誰是青年,誰是老人?那年輕的農民是否也象老頭兒一樣玩膩了?這一老一少是怎樣在一種共同的醜惡的欲望中合流的呢?走向末日的力量和方興未艾的力量是類同的嗎?人類的乖張行為恰如斯芬克司守衛的深淵一樣,以沒有答案的問題開始,又以無答案的問題結束。

  所以,伯爵夫人一年以前在路上看見熱納維埃的時候,為何脫口而出叫道,「貝齊娜!……」現在就不難想像了。當時那孩子正目瞪口呆地望著那輛馬車和蒙柯奈夫人這樣穿著打扮的人。這個幾乎流產掉的女孩子有一種山裡人的精力,正在愛著那高大、英俊、高貴的守林隊長;不過是以這種年齡的孩子所能理解的方式去愛,那就是兒童要東西那種強烈的欲望、青年的活力、和聖詩中的童貞女所特有的忠貞不渝。因此,剛才卡特琳剛好用她那粗大的手觸動了那根繃緊到快要斷的最敏感的琴弦。在米旭的眼皮底下跳舞、到蘇朗日狂歡節去、在那裡大放光彩、在自己傾心愛慕的主人的記憶中留下印象……?這主意太好了!把這想法注入這火山般的腦袋裡去,不就象把燒熱的炭投進在八月的陽光下曬透了的乾草中去嗎?

  「不行,卡特琳,」貝齊娜答道,「我又醜,又弱,我命裡註定就是呆在角落裡,孤身一人……」

  「男人就喜歡瘦小的,」卡特琳說,「你看我,怎麼樣?」她說著把她美麗的胳膊伸出來,「高丹喜歡我,他是個真正的瘦鬼,那個伯爵的跟班夏爾也喜歡我,可是呂潘的兒子怕我。我再跟你說一遍,喜歡我的都是瘦小的男人,就是他們在法耶市和蘇朗日說,『多漂亮的姑娘!』可你,你會讓英俊的男人喜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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