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農民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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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標緻的姑娘給勃龍代打開了大門,那門是古老的木頭做的,嵌著鐵梅花,十分沉重。開門的咿呼聲驚醒了守林人,他穿著襯衫爬起來,鼻子貼在窗戶上。 「怎麼?我們的守林人這個時候還在睡覺?」這巴黎人暗自納悶,他還自以為對林中的習俗很熟悉了呢。 走了一刻鐘之後,他們就到了庫什村高處,河水的源頭,眼前立刻展現出一片令人神往的景色。要描寫這番景色,就象寫法國歷史一樣,要麼寫一千冊,要麼寫一冊。現在我們姑且滿足於幾句話吧。 一塊中間鼓起的岩石,上面茸毛般地長滿了小矮樹,底下已經被阿沃訥河水沖刷出缺口,這態勢使它有點象一隻橫跨水面的大水龜,下面形成一個拱形的橋洞,視線穿過橋洞就望見一片明鏡般的水面,在那裡,阿沃訥河像是睡著了。遠處飛瀑直瀉,墜入巨石之間,石上細柳隨著水勢不斷搖來擺去,恰似彈簧一般。 瀑布的彼岸是丘陵的峭壁,陡直如削,很象萊茵河畔一塊佈滿苔蘚和灌木的岩石,但是又被葉岩石穿出一個個孔洞,歡騰的小溪白浪滾滾,從這裡、那裡奔流而出,一片草原像是一隻接溪水的盆,常年受到灌溉,因而四季常青。在這瑰麗如畫而又雜亂無章的景色的另一邊,是庫什村最後一片花園,大片的村莊和鐘樓,與這寂寞荒郊恰成鮮明對照。 幾句話就到此為止。而那冉冉升起的朝陽、清新的空氣、晶瑩的露水、泉水和森林的交響詩……就盡在不言中了。 「我的天!真象舞臺佈景一樣美啊!」勃龍代一邊沿著這段無法航行的阿沃訥河而上,一邊自言自語道。這一段河道千回百轉使阿沃訥河下游那艾格林夾岸的水渠愈加顯得筆直、深邃而平靜。 勃龍代這天早晨散步沒有走多遠,就碰到了一個農民,於是停下步來。這個農民是這齣戲裡必不可少的配角之一,其重要性甚至不亞于主角。 興致勃勃的作家來到一堆亂石旁,主要的水源就擠在這亂石叢中,象擠在兩扇門中間一樣。在那裡,他見到一個人,其裝束和神態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此人如雕像一般紋絲不動的姿勢更加引起了新聞記者的好奇心。他從這卑賤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沙爾萊①的畫筆最喜愛的老人的形象。一副經得起艱難困苦的結實的身子骨,使他頗具那位擅長描繪士兵的荷馬②筆下的軍人風度;他那粗糙的、桀驁不馴的紫膛臉,很象畫中那些不朽的所向披靡的好漢。一頂粗氈圓頂帽,帽沿是後來縫上去的,保護著這差不多已經光禿的腦袋不受風吹日曬,帽子兩邊飄出兩縷白髮,酷似古典畫中永生之父的髮型,一個畫家會甘心出一個鐘頭四法郎的價錢來畫這一堆耀眼的白雪。從他兩頰深陷,和嘴相連的樣子看來,可以想見這缺牙的老頭兒探酒桶的時候大概比伸向麵包籃的時候更多。稀疏的白鬍子修得短短的,顯得很硬,使他的側影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兩隻眼睛在大臉盤上顯得太小,象豬眼睛一樣耷拉著,有一種既狡黠又疏懶的表情。不過此刻象射出一道光一樣,直盯著水面。這窮漢全身衣服只有一件過去曾經是藍色的襯衫和一條粗布褲子,這種布在巴黎是包東西用的。他腳上那雙破木鞋,連裂縫都不用稻草塞一塞,讓城裡人一見就心寒。而那上衣和褲子,則只夠格送造紙廠去回爐。 勃龍代打量著這鄉下的第歐根尼③,開始承認他過去在舊掛毯、古老的油畫和雕塑中看見過的,一直以為是虛構的農民形象,原來果真可能存在。他再也不譴責那醜陋學派④了,因為他現在明白,美在人間只不過是聊以自諛的例外,是強迫自己去相信的夢幻。 「這樣一個人可能有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的生活習慣呢?他在想什麼?」勃龍代想道,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心,「他是我的同類嗎?我們只有外形是相同的,就這還不一定……」 他仔細端詳老人粗糙的皮膚,那是餐風宿露的人特有的皮膚,他們對風吹雨打已習以為常,酷暑嚴寒,什麼都經受得了,結果他們的皮膚磨練得和皮革差不多,他們的神經可以忍受肉體的痛苦,和阿拉伯人或俄國人一樣強壯。 「這就是庫柏⑤小說裡的紅種人!」他想道,「要看野蠻人不必到美洲去了。」 ①沙爾萊(1792—1845),法國畫家及木刻家,善畫拿破崙時代的帝國衛隊,以表現其英雄氣概見長。 ②荷馬,古希臘著名行吟詩人,相傳著名英雄史詩《奧德修紀》和《伊裡昂記》為其所作。這裡作者因沙爾萊創造了許多英雄形象而把他稱作繪畫領域的荷馬。 ③第歐根尼(公元前413—323),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以蔑視人間榮華,安貧若素著名。 ④指浪漫派領袖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提出的論點,雨果強調藝術中的「美醜對照」原則,因此主張藝術也應當表現醜。雨果甚至認為美只有一種形態,醜卻有千姿百態、醜比美的內容更豐富。 ⑤庫柏(1789—1851),美國探險小說作家。 巴黎人離他只有兩步了,那老人還是頭也不回,兩眼一直盯著對岸,紋絲不動,就象印度僧人的玻璃眼睛和僵化的關節一樣。這種吸引力有人們想像不到的感染力,勃龍代終於被征服了,也開始向水面望去。 「咳,好老頭兒,那兒到底有什麼?」勃龍代望了整整一刻鐘,沒見到任何足以吸引這麼大注意力的東西,發問了。 「噓……」老頭兒輕聲說道,用手勢讓勃龍代別出聲,免得震動空氣;「您會把它嚇跑的。」 「誰?」 「一隻水獺,先生,要是它聽見我們的聲音,就可能從水底下跑了。不用說,它跳到哪兒了。瞧!看見水起泡的地方沒有?啊!它正盯著一條魚。可是它往回走的時候我那孩子會抓住它的。您知道嗎,水獺最貴重了,是拿來作科學研究的動物,可是肉真嫩。我拿到艾格莊去可以賣十法郎,那裡的太太守齋,明天就是守齋的日子。過去那位已經過世的太太付過我二十法郎,還把皮還給我。穆什,」他低聲叫道,「好好看著……」 勃龍代看見阿沃訥這一支流的對岸一棵赤楊樹下有兩隻貓樣的眼睛閃閃發光;然後出現了一個棕色的額頭和一頭亂蓬蓬的頭髮。這是一個大約十二歲的男孩,肚子貼地爬著。他做了一個手勢指指水獺,並告訴老頭兒他正盯著它呢。勃龍代也讓這老頭兒和孩子那種必得之而後快的神情制服了,讓嗜獵的鬼精靈咬得心裡火辣辣的。 這鬼精靈有兩隻爪子:希望和好奇,可以隨心所欲地擺佈你。 「水獺皮可以賣給制帽商,」老頭兒接著說,「多漂亮,多軟!做帽子正合適……」 「真的嗎,老頭兒?」勃龍代笑著說。 「當然啦,先生,這您一定知道得比我時間還長,雖說我已經七十啦,」老頭兒畢恭畢敬地答道,做出一副灑聖水者的神態來,「也許您能告訴我為什麼趕車的和賣酒的那麼喜愛它?」 勃龍代是諷刺大師,剛才聽到「科學研究」一詞,想起黎塞留元帥①,已經有所警覺。他疑心老頭兒的話裡暗藏譏諷;但是那單純的神態和傻乎乎的表情又使他放下心來。 ①黎塞留元帥(1696—1788),著名紅衣主教主黎塞留的侄孫,曾任法國元帥,是十八世紀縱欲派典型。他對科學、文學一竅不通,卻被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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