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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首維吉爾①漏寫的田園詩

  一個巴黎人乍到鄉下,和過去的習慣脫了節,不管朋友們怎樣挖空心思變著花樣招待他,不久他就感到日子難以打發了。促膝談心不可能沒有盡頭,話題很快枯竭。於是,莊園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平靜地對你說:「您在這裡會悶得慌的!」的確,要體驗鄉間生活的樂趣,必須在那裡有切身利益,瞭解那裡的各種勞作,體察那作為人生永恆象徵的苦樂交替的合奏。

  ①維吉爾(約公元前70—19),拉丁詩人。史詩《埃涅阿斯紀》的作者。

  對於一個既不會打獵又不會種地,穿著細皮靴子的巴黎人來說,一旦補足了睡眠,恢復了旅途勞頓,生活也和鄉間習慣相適應之後,最難過的就是早晨的頭幾個時辰了。在起床之後到吃早飯這段時間裡,女士們正高臥未起,或梳妝未罷,根本見不到;男主人則一大早就出去辦事了;因此,從八點鐘到十一點鐘(幾乎所有莊園都選定十一點鐘為吃早飯的時間),那個巴黎人就得完全獨處。他先是從精心梳裝打扮中找消遣,不久也膩煩了。除非他帶來一項無法完成,知難而止,到回去時仍然原封不動的工作,否則這個作家只好到花園裡信步走去,象呆鳥一樣東張西望,一棵棵數那大樹。生活愈是閒適,這些事就愈是乏味,除非你屬￿鏇工教友會,或者是木匠或飛禽標本製造者的光榮行幫。如果你象地主一樣,必須在鄉下長住下去,那就會培養一項愛好來解悶,例如研究地質、礦物、昆蟲或植物。但是一個明白人不會為了排遣兩星期的日子而養成一種嗜好的。於是,最肥美的土地,最漂亮的莊園,對那些只能享受其景色的人來說,很快也就變得淡而無味了。和戲院模擬的佈景相比較,大自然的美反而顯得平庸。這時,巴黎的各個方面都顯得閃閃發光。如果不是象勃龍代那樣,由於某位女士的足跡和眼神使這塊地方倍增光彩而對它懷著特殊的感情的話,那真會恨不得象鳥兒那樣長上翅膀,飛到天邊,飛到那五光十色,動人心弦的巴黎,投身到那撕裂人心的鬥爭之中。目光敏銳的人一定從這位新聞記者那封長信中猜出,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已達到心滿意足、幸福洋溢的特殊境界。

  最能表現這種境界的就是那些靠填鴨式喂肥的家禽,把頭埋在脹得鼓鼓的胃囊裡,兩隻腳爪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對最美味的食物既不能也不想看一眼的樣子。所以,勃龍代在寫完那封洋洋灑灑的信之後,覺得需要走出那阿米德之園①,想辦法把那膩煩人的,早上開頭三個鐘頭的空白活躍起來;因為早飯和晚飯之間的時間是屬￿女莊園主的,她有本事使這段時間過得很快。象蒙柯奈夫人那樣把一個有情趣的男人留在鄉下一個月,居然沒有從他臉上看到過由於膩煩饜足面強裝的笑容,沒有無意中碰上一次由於掩蓋不住前無聊而偷偷打的呵欠,這真是一個女人最輝煌的勝利。能夠經受得起這種考驗的感情,一定是永恆的。女人不用這種考驗來判斷她們的情人,實在令人不解;一個傻瓜,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一個心靈渺小的人,是不可能經受住這種考驗的。就是弄虛作假的大王腓力二世②本人,在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之後,也會吐露真情的。所以國王們總是經常處於忙碌之中,不給任何人以看他一刻鐘以上的權利。

  ①阿米德之園,意大利詩人塔索(1544—1595)的作品《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阿米德羈留其情人的花園。

  ②腓力二世(1527—1598),查理五世之子,西班牙王和荷蘭王,一五八〇年起又成為葡萄牙王。

  儘管愛彌爾·勃龍代受到巴黎最迷人的一位女性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還是重溫起久已忘懷的逃學的樂趣。他寫完那封長信的第二天,就讓專門派來侍候他的侍役長弗朗索瓦把他叫醒,為的是到阿沃訥山谷去探勝。

  阿沃訥是一條小河,流到庫什村上頭時因納入了許多小溪而展寬,(這些小溪有幾條是從艾格莊湧出來的)最後在法耶市注入塞納河最大的支流之一。阿沃訥河可通舟楫之便的河道約有四法裡長,自從冉·魯韋①發明木伐以來,這一地理特點就使艾格莊、蘇朗日和龍克羅爾的森林得以地盡其利,這些地方都位於丘陵的山脊上,秀麗的阿沃訥河就從下面流過。艾格莊的花園佔據了河谷最大的部分,位於以艾格命名的樹林夾道的小河和王家大道之間。遠處山坡上枝幹彎曲的老榆樹標誌著王家大道的邊緣。這山坡與稱作阿沃訥群山的山坡平行,那是名叫摩凡的壯麗的露天劇場的第一級臺階。

  ①冉·魯韋於一五四九年發明木伐浮水。

  不管這比喻多俗氣,那擺在谷底的園林真象一條大魚,頭碰著庫什村,尾巴挨著布朗吉鎮;因為這園林長勝於寬,當中大約有二百阿爾邦的土地,而靠近庫什村處不到三十阿爾邦,靠近布朗吉處只有四十阿爾邦。這塊地位於三個村莊之間,距蘇朗日約一法裡地,從那裡走下來就一頭紮進這伊甸園中。作為本書主要情節的鬥爭和過激行為,也許就是因這一地勢引起的。過往旅客從大路上,從法耶市的高處望過去,都會對這天堂般的艾格莊眼紅而起歹心,那麼居住在蘇朗日和法耶市的富足的市民,每時每刻都欣賞著這塊地方,又怎能清心寡欲呢?

  以上這一番有關地形細節的描述,對瞭解進入艾格莊園林的那四扇門的位置和作用是必要的。艾格莊除了自然形成的瞭望風景的缺口和挖了濠溝的地點外,完全封閉在圍牆之中。這四扇門稱作庫什門、阿沃訥門、布朗吉門和大道門,顯示了建造它們的不同時代的特色,下文還要加以描述,以供考古學家研討,不過會象勃龍代已經對「大道門」所作的描述那樣簡短。

  這位《辯論報》的著名編輯陪伯爵夫人悠游了八天之後,列園中中國式的樓臺、小橋、小島、寺院、木屋、廟宇的遺跡、巴比倫式的冰窖、亭臺樓閣,總之是建築師們想得出來的,在九百阿爾邦土地上得以施展的種種曲徑通幽的佈局,都已經一清二楚了;於是他就想要到阿沃訥的源頭去探險。將軍和伯爵夫人天天向他吹噓那地方,每天晚上都做出到那裡一遊的計劃,每天早晨又都把它忘掉。在艾格莊之上,阿沃訥河真像是阿爾卑斯山的激流,忽而在岩石之間沖出一道河床、忽而又深埋地下;這裡,溪流如飛瀑直下,墜入其間;那裡,它又象盧瓦爾河一樣展寬開來,擦過沙石流去,迂回曲折,無法通航。勃龍代揀了一條最短的捷徑,穿過那迷宮一般的園林,直達庫什門。這扇門需要略費一些筆墨,因為它充滿了關於這片產業的歷史細節。

  艾格莊的創建人是蘇朗日家族的次子,由於結了一門親事而發了財,有意氣氣他的長兄。這個感情使我們得以欣賞馬熱爾湖上仙宮般的伊索拉-貝拉別墅①。中世紀的時候,艾格莊的城堡坐落在阿沃訥河上。如今這古堡只剩下一扇門。那門廊和一些高壘深池的門廊相仿,兩邊有兩座尖塔形的哨亭。

  ①伊索拉-貝拉,意大利馬熱爾湖上最美的一個小島,博羅梅奧伯爵令人在此修建了漂亮的花園、華麗的宮堡和以貝殼裝飾的大廳。

  門廊的拱頂上豎起粗獷的砌石,上刻花草,並鑿了三個有十字欞的窗口。一座小塔中有一座螺旋形的樓梯通向兩個房間,廚房設在另一座小塔中。門廊的屋頂是尖的,裝飾著奇形怪狀的金屬工藝。象所有老式的建築那樣,兩端立著兩隻惹人注目的風信雞。很多地方的市府也沒有這樣壯麗。外面拱形的砌石上刻著蘇朗日家族的紋章,石頭是精選的,質地堅硬,所以石匠鐫刻的手跡得以經久不泯:天藍色作底,上面豎刻三根銀色的朝香手杖,中間一條橫紋,聯著五個金色尖腳小十字架。紋章有一缺口,這是次子非遵守不可的規矩。勃龍代讀出了上面的這句銘文:JeSouleAgir。(我醉心於行動)這是十字軍所喜歡的用姓氏構成的雙關語。它使人想起一句漂亮的政治格言,可惜蒙柯奈給忘了,以後我們會看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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