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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五 結局

  約瑟夫悲痛之極;也許只有呆板的工作能使他分心,可是他提不起精神來畫畫。朋友們互相約著經常來陪他,不讓他孤獨。畢西沃的喜歡約瑟夫,在一個愛嘲弄的人可以說是到了最大限度,出殯之後半個月也常到畫室來。有一天女傭人忽然進來遞給約瑟夫一封信,說送信的老婆子在門房裡等回音。

  先生,

  我不敢稱你為弟,但是既然我姓了這個姓,就不能不寫信給你……

  約瑟夫翻過信紙,查看信末的簽名,一見弗洛爾·德·勃朗布爾伯爵夫人幾個字,打了一個寒噤,料定哥哥又幹下什麼卑鄙齷齪的勾當了。

  他道:「這強盜始終為非作歹!而人家還當他誠實君子!脖子裡掛著一連串勳章!明明應該送絞刑架,偏偏出入宮廷,耀武揚威!明明是個下流東西,偏偏稱為伯爵大人!」

  畢西沃道:「這種人可多著呢!」

  約瑟夫接著道:「再說,攪水女人也活該吃苦,不要臉的臭婆娘當初竟會叫人把我砍頭,象殺雞一樣容易,她就不肯開一聲口,說我是冤枉的!……」

  約瑟夫把信一扔,畢西沃急忙撿起來高聲念道:

  身為勃裡杜·德·勃朗布爾伯爵夫人,不管過去犯了什麼過失,死到醫院去總不大得體吧?①倘若我命該如此,倘若伯爵和你的意思要我如此,那我也沒有話說。但你是畢安訓醫生的朋友,求他說個情送我進醫院。先生,替我送這封信的人,到克利希街的勃朗布爾府上一連去過十一天,沒有能得到我丈夫的幫助。我目前的情形不允許我委託一個訴訟代理人用法律手續取得我應有的權利,使我能太太平平的死。我是無論如何救不活的了,我知道。你要不願照管你不幸的嫂子,至少請你給我必要的錢,讓我從容的死去;因為我看出你哥哥要我死,他一向就要我死。他早說過有三個可靠的辦法置一個女人于死地,我卻是笨得很,料不到他會用這一著。倘若承蒙你好意肯幫助我,肯親自來看看我落難的情形,我的地址是烏塞街,在尚特蕾娜街口的六層樓上。明天我要不付清拖欠的房租,就得被趕出大門!叫我上哪兒去呢,先生?我是不是能自稱你的嫂子弗洛爾·德·勃朗布爾伯爵夫人?

  ①當時的醫院近乎救濟院性質。

  約瑟夫道:「嘿!卑鄙齷齪到這個地步!內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畢西沃道:「叫送信的女人上來,從她嘴裡可以聽到故事的開場白。」

  過了一會,出現一個女人,畢西沃稱之為「一堆會走路的垃圾!」的確,你只看見一件套著一件的破爛衣衫,因為時令關係四邊都沾滿泥漿,底下是一雙粗腿,一雙臃腫的腳,套著千補百衲的襪子,穿著裂縫裡滲出水來的鞋子。一大堆破布上面聳起著一張臉,活象沙爾萊筆下的掃街女人,包著一條經緯磨光的頭巾。

  那女的拿著一把一七九三年代的雨傘,當拐杖一般撐著身體。畢西沃拿起筆來畫速寫,約瑟夫問她:「你姓什麼?」

  「我姓格呂熱。」她看見畢西沃對她冷笑,不免有點生氣,朝著他說:「我的好少爺,我從前也有過錢呢。要不是我可憐的女兒迷上一個男的,我今天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她是投河死的,可憐的伊達!我昏著頭,拼命追四連號的彩票;為了這緣故,親愛的先生,活到七十七歲還在看護病人,一天拿十個銅子,吃病人的……」

  「病人可不管你穿衣是不是?」畢西沃道,「當年我老祖母儘管追三連號,身上倒還穿得整齊。」

  「不過我十個銅子裡頭還要付房租……」

  「你看護的那個太太得了什麼呀?」

  「先生,她什麼都沒得……我是說……錢,你知道。要說她的病麼,叫醫生看了都要嚇一跳……她欠著我兩個月工錢,所以我還在服侍她。丈夫是個伯爵,她還是伯爵夫人呢;她死後,她丈夫一定會付我的賬。為此我有一個錢給她墊一個錢……現在我也完了,所有的東西都進了當鋪!……她欠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還有三十法郎工錢;她想用煤氣自殺,我告訴她使不得……我不在家的時候托看門女人防著她,說不定她會跳樓。」

  「她到底是什麼病呢?」

  「哎!先生,女修士會的醫生來看過了,說到她的病麼……」格呂熱太太好象不好意思說出口,「醫生認為應當送醫院……病是不會好的了。」

  畢西沃道:「咱們瞧瞧去。」

  約瑟夫道:「好吧,這裡還有十法郎。」

  畫家伸手到骷髏裡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趕到馬紮裡訥街跳上一輛馬車去找畢安訓,幸而他在家;畢西沃奔往比西街找他們的朋友德羅什。一個鐘點之後,四個人在烏塞街上會齊了。

  畢西沃一邊上樓一邊對三個朋友說:「菲利浦·勃裡杜真是靡非斯特轉世,不過多了一匹馬。①他擺脫老婆的手段惡毒透了。咱們的朋友盧斯托每月從菲利浦手裡拿到一千法郎,當然很高興拉著勃裡杜太太和佛洛麗納,瑪麗埃特,蒂麗婭,杜瓦諾布勒一幫人鬼混。等到菲利浦看出攪水女人好吃好穿,過慣了奢華生活,馬上斷絕她的財源,讓她自己去張羅……怎麼張羅,你們都想像得出。一年半之後,菲利浦使他女人一季不如一季的墮落下去;臨了又給她一個年輕漂亮的下級軍官,引誘她喝上了酒。菲利浦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女人一步一步往下跌,如今伯爵夫人竟陷入了泥淖。這女的生在鄉下,身體經得起折磨,我弄不清菲利浦怎麼能把她拖倒的。我很想研究這齣戲,因為我要替一個朋友報仇。唉!告訴你們,」

  ①靡非斯特是浮士德傳說中的魔鬼。因為菲利浦是龍騎兵,所以說「多了一匹馬」。

  畢西沃的口氣叫三個朋友猜不透是開玩笑還是說的正經,「要斷送一個人,只消叫他染上一樣嗜好。雨果說過:她太喜歡跳舞了,就為著跳舞送命!……我祖母喜歡賭彩票,菲利浦就用彩票害死她!魯傑老頭喜歡淫樂,性命就送在洛洛特手裡!可憐的勃裡杜太太喜歡菲利浦,就為著菲利浦氣死!……唉!嗜好!嗜好!什麼叫做嗜好,你們知道沒有?嗜好就是催命鬼!」

  德羅什笑著對畢西沃道:「那麼你將來准是說笑話說死了!」

  從第五層起,四個年輕人走的不是樓梯,而是一種筆直的扶梯,象巴黎有些屋子通往閣樓用的。約瑟夫見過才貌出眾的弗洛爾,這時存心看到一個可怕的對比,但還想不到擺在他藝術家面前的景象會醜惡到這個田地。

  房間只是閣樓上的一個斜角,沒有糊壁紙,帆布床上的褥子大概塞的是獸毛。躺在床上的女人皮色發綠,象淹死了兩天從水裡撈起來的,骨瘦如柴,好比臨死前兩小時的癆病鬼。臭氣觸鼻,頭上包一塊方格子的印花布,頭髮都禿了。凹下去的眼睛四周發紅,眼皮象雞蛋裡的薄膜。當年多麼迷人的肉體變了一副怕人的骨胳。弗洛爾看見客人,馬上把胸口的一塊破紗裹緊,大約原來是條小窗簾,邊上還留著鐵梗的鏽斑。房裡只有兩把椅子,一口蹩腳五斗櫃;櫃上一個番薯當燭臺,插著一支油蠟,地下亂糟槽的放著幾個盤子,沒有生火的壁爐旁邊有一隻搪泥的爐子。畢西沃看見一本從雜貨店買來的練習簿,寫信給約瑟夫用的信紙就是從簿子上撕下來的,信大概也是弗洛爾和看護的老婆子商量著寫的。那種慘像只有令人作嘔四個字可以形容,這個形容詞本來也沒法用別的字加強。病人見了約瑟夫,腮幫上淌下兩滴眼淚。

  畢西沃道:「她還能哭呢!怪了怪了:骨牌上竟會掉出眼淚來!我這才明白摩西的奇跡。」①

  ①摩西受耶和華傳授,能把手中的杖變為蛇,河中的水變為血,藉此說服埃及的法老。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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