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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神甫回答說:「你放心,你受了這樣的懲罰,大概能得到寬恕的了。上帝只有對他看中的人才在現世表示得如此嚴厲。在世界上橫行不法而始終得意的人才萬劫不復;他們要等到進天國的關頭方始為了一些輕微的錯誤受到嚴厲的懲罰,給大眾做警戒。你做錯了一輩子。你是自掘墳墓,因為我們都是放鬆了自己才會有過失。明明是禽獸,你當做你的光榮,把你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另外一個兒子是你真正的光榮,你反而不知道賞識!你靠著約瑟夫過活,另外一個兒子始終在剝削你;你過去太不公平了,連這樣顯著的事都分辨不出。窮兒子一心一意孝敬你,供應你每天的口糧,並沒得到應有的慈愛;有錢的兒子從來不想念你,還瞧不起你,恨不得你快死。」

  阿伽特道:「噢!竟這樣麼?……」

  神甫說:「是的,你身分低微,妨礙他的野心……這是你做娘的罪過!可是你的痛苦和煩惱說明你將來能享到天國的安樂。你的約瑟夫太偉大了,從來不因為你偏袒他哥哥而減少他對你的孝心;你得好好的愛他。在這最後幾天之內,把你的感情全部給他吧。你應當為他祈禱;至於我,我要為你祈禱。」

  經過這樣有力的點撥,母親的眼睛終於擦亮了。她回溯一生的經歷,發見了自己無心的罪過,淚如泉湧。一個人懺悔他由於無知而犯的過失,老神甫看著很難受;他慌忙退出,免得阿伽特發覺他的憐憫。

  約瑟夫在外邊向朋友借錢付一批最急迫的賬,等神甫走了兩小時才回來,他以為母親睡熟了,輕手輕腳的進房坐在靠椅上,病人根本沒看見。

  阿伽特忽然哭出聲來,嚷道:「他肯原諒我麼?」約瑟夫急得一身大汗,直站起來,以為母親臨終昏迷,說起胡話來了。

  病人臉上痛苦萬分,眼睛都哭紅了;約瑟夫看著大吃一驚,問道:「媽媽,你怎麼啦?」

  「啊!約瑟夫,你肯原諒我麼,我的孩子?」

  約瑟夫道:「原諒什麼呢?」

  「我辜負了你的孝心,沒有好好的愛你……」

  「虧你想得出!」約瑟夫嚷道,「你說你不愛我?……咱們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麼?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麼?我過著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為命,對我又寬容又溫柔麼?是不是因為你不瞭解畫?……哎!那是勉強不來的!昨天我還和格拉蘇說來著:我苦苦掙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個好媽媽;藝術家的太太要象她那樣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著我的日常生活,絕對不來麻煩我……」

  「不是的,約瑟夫,不是的;你是愛我的!我沒有象你愛我那樣的愛你。啊!我真想多活幾年!……把你的手給我……」

  阿伽特拿兒子的手親著握著,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著他,碧藍的眼睛裡有一道一向只對菲利浦流露的慈愛的光。約瑟夫既是畫家,熟悉表情,看到這個變化大為感動,知道母親整個的心都給了他,便緊緊摟著母親,嘴裡發瘋般叫著:

  「噢!媽媽!媽媽!」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諒我了。孩子原諒了媽媽,上帝也該原諒我了!」

  「你應當安靜,別煩惱;行了,我覺得你這一下等於愛了我一輩子,」約瑟夫說著把母親的頭放回到枕上。

  這個聖潔的女子在生死關頭掙扎了兩星期,兩星期內對約瑟夫眼神,動作,心情,表現出不知多少慈愛,仿佛每次都是整個生命的流露……為娘的心上只有兒子,忘了自己;有了母愛支持,她身上的痛苦也不覺得了。她象小孩子般說些天真的話。德·阿泰茲,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費爾讓斯·裡達,皮埃爾·格拉蘇,畢安訓,都來陪約瑟夫,常在病人屋裡低聲討論問題。

  有天晚上阿伽特聽見他們談論一幅畫,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麼叫做色彩!」

  約瑟夫對待母親也無微不至,從來不離開她的臥房,對她溫存體貼,用同樣的愛回報她的愛。大畫家的朋友們永遠忘不了這個動人的景象。那些朋友不但真有才具,還有高尚的品格,在約瑟夫和他母親面前的態度恰如其分,好比是和約瑟夫一同祈禱一同哀傷的天使,並非真的做著禱告,哭哭啼啼,而是在精神上行動上和約瑟夫息息相通。約瑟夫是心靈和才具同樣偉大的藝術家,看了母親的某些眼神,猜到她還有一個願望壓在心裡,有一天對德·阿泰茲說:

  「她太喜歡混帳的菲利浦了,不會不希望臨死之前再見他一面。」

  菲利浦不時還跟生活放蕩的藝術家們來往,而畢西沃在那個圈子裡也頗有面子;約瑟夫托畢西沃叫那卑鄙的暴發戶發發善心,哪怕是做戲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騙騙可憐的媽媽,讓她臨死得到一點兒安慰。畢西沃本是冷眼旁觀,憤世嫉俗的諷刺家,很願意當這樣一個差使。

  德·勃朗布爾伯爵在糊著大馬色黃緞子的臥室裡接見畢西沃,畢西沃告訴他母親的病情,他聽著哈哈大笑道:

  「真是見鬼!你叫我去幹什麼?老太婆只有一樁事情好幫我忙,就是快點兒死;要不然,我和蘇朗日小姐結婚那天,她還不丟盡我的臉?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雪茲神甫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裡杜這個姓埋葬得乾乾淨淨!……我兄弟出頭露面,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實姓,簡直要我的命!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比如你當上了國會議員,舌劍唇槍,嘴巴好厲害,象紹佛蘭①一樣叫人忌憚,有希望成為畢西沃伯爵,當美術署署長: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還活著,你高興不高興讓一個聖萊翁太太②那樣的老婆子站在你身邊?你肯攙著她上杜伊勒裡花園散步麼?你竭力想踏進去的貴族家庭,你會替她介紹麼?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裡才怪!得啦,還是和我一同吃中飯,談談別的吧。朋友,我是暴發戶,我知道。我不願意露出狐狸尾巴!……將來我的兒子比我運氣,一出山就是個王爺。小傢伙也會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則也不成其為我的兒子了。」

  ①紹佛蘭(1766—1832),法國外交家,政客,實業家,在王政復辟時代為國會議員,以言語辛辣著名。

  ②平民女子的代表人物。——原編者注。

  他拉了鈴,吩咐當差:

  「客人在這裡吃飯,菜弄得精緻些。」

  畢西沃道:「可是上流社會又看不見你在母親房裡。花幾個鐘點向可憐的老人家裝出一點孝心,又不破費你什麼……」

  「嘿!」菲利浦眨了眨眼睛說:「你是受他們請托而來的吧。拉攏啊,巴結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親想在斷氣之前替約瑟夫敲我一筆!……哼,休想!」

  畢西沃把經過情形回報約瑟夫,約瑟夫聽著一直涼到心裡。

  就在那天晚上,阿伽特聲音悲悲戚戚的問:「菲利浦有沒有知道我病倒了?」

  約瑟夫直掉眼淚,話都說不出來,走出去了。洛羅神甫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回答說:

  「唉!你向來只有一個兒子!……」

  阿伽特聽著心中有數,病勢急轉直下,到了最後階段。二十小時之後,她死了;死前說的胡話中間漏出一句:

  「菲利浦究竟象誰啊?」

  約瑟夫單獨送了母親的喪。菲利浦為了部隊裡的公事上奧爾良去了;原來約瑟夫在母親斷氣的當口給菲利浦去了一封信,叫他沒法留在巴黎:

  沒心沒肺的禽獸,母親被你那封信氣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過你還是裝病為妙:我不願害死我母親的兇手和我一塊兒送她的靈柩。

  約瑟夫·勃裡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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