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水女人(80)_巴爾札克

八十

　　約瑟夫道：「她完全乾癟了！……」

　　弗洛爾道：「我是給懺悔的火燒幹的。可是我連一個教士都見不到，我一樣都沒有，便是讓我看到神像的十字架也沒有！……」她伸出兩條象木頭雕的胳膊，嚷道：「先生，我固然罪孽深重，可是上帝懲罰罪人也從來沒有這樣嚴厲的！……瑪克斯替我出過惡毒的主意，菲利浦把他殺了，如今把我也殺了。上帝借他的手來報復，就象用天災來懲罰人一樣！……你們好好的做人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都會遇到一個菲利浦的。」

　　畢安訓道：「你們走開，讓我看看病是不是還醫得好。」

　　德羅什道：「你把她治好了，菲利浦可要氣瘋了。我要把他老婆的情形報告法院；他既沒有告過妻子犯奸，妻子應當享有全部權利；菲利浦免不了有場官司，鬧得他聲名狼藉。咱們先把伯爵夫人送往聖德尼城郊杜布瓦醫生的療養院，讓她舒舒服服的治病。接著我進張狀子要伯爵回家履行同居義務。」

　　畢西沃叫道：「了不起，德羅什！做一樁好事叫人吃吃苦，倒也痛快！」

　　過了十分鐘，畢安訓下樓告訴兩個朋友：「我找德普蘭去要他開刀，還能救活這個女的。德普蘭一定會給她治療。縱酒的結果，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大家本以為那種病已經絕跡了。」

　　「荒唐醫生，算了吧！難道她只有一種病麼？」畢西沃問。

　　畢安訓已經奔入院子，急於向德普蘭去報告重要消息。過了兩小時，約瑟夫的倒黴嫂子給送往杜布瓦醫生創辦的醫院；那醫院辦得很好，後來由巴黎市收買了。

　　三星期以後，《醫院簡報》上發表一篇報告，敘述現代外科醫學上的一次極大膽的試驗，病人的姓名簡稱為F·B。她的死亡與其說由於開刀的反應，毋寧說由於生活太苦，身體支持不住。

　　上校勃朗布爾伯爵馬上戴著孝去見蘇朗日伯爵，告訴他遭了重大的變故，傷心極了。上流社會裡竊竊私語，盛傳德·蘇朗日伯爵的女兒要嫁給一個人才出眾的暴發戶，不久就會升做少將，在禁衛軍中帶領一個團。德·瑪賽把消息告訴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在牡蠣岩飯店吃夜宵的時候談到了，畢西沃正好在座。

　　俏皮的藝術家暗暗發誓：「這門親事決不讓它成功！」

　　在菲利浦翻轉面皮不理的朋友中間，象吉魯多那樣的人固然沒法報復；但畢西沃靠著才氣到處有人招待，吃了虧決不輕易原諒。菲利浦得意忘形，竟得罪了畢西沃。有一回在牡蠣岩飯店吃夜宵，畢西沃要菲利浦請他上勃朗布爾府第去，菲利浦當著許多要人的面回答說：

　　「等你當了部長再來吧？」

　　畢西沃搭訕著說：「是不是要我改信了新教才能上你家去呢？」①

　　他嘴裡這麼說，心上想：「哼！就算你是歌利亞，我也有扳機，也有石子。」②

　　①法國人對新教的牧師有兩種稱呼，一種稱呼與部長一詞相同。畢西沃故意利用這一點說一句笑話，借此下臺。

　　②據《舊約·撒母耳記》上卷第十七章記載，非利士人歌利亞魁梧奇偉，頭戴銅盔，身穿鎧甲，使以色列人望風而逃；後被大衛用扳機射出石子擊斃。

　　聽到拉斯蒂涅說的新聞以後，促狹鬼第二天在一個做演員的朋友家穿扮齊整，化裝得象一個還俗的教士，戴著綠眼鏡，雇了一輛馬車直奔蘇朗日府上。畢西沃既然被菲利浦當做搗亂朋友，也就有心跟菲利浦搗亂一下。他一再要求，說有要事面談，居然見到了德·蘇朗日先生。畢西沃道貌岸然，好象肚子裡裝滿了機密大事。他用假嗓子說出勃朗布爾伯爵夫人的病情，說出從畢安訓那兒聽來的可怕的內幕，說出阿伽特是怎麼死的，魯傑老頭是怎麼死的，勃朗布爾伯爵還為之得意呢，他又把台戈安女人的死，盜用報館公款以及菲利浦墮落時期的種種行為，一古腦兒全說了。

　　「伯爵，你許配小姐之前最好向各方面打聽一下，不妨問問他早年的朋友，例如畢西沃，吉魯多上尉等等。」

　　過了三個月，上校德·勃朗布爾伯爵在家請杜·蒂耶，紐沁根，拉斯蒂涅，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瑪賽吃夜宵。

　　客人帶著安慰的口氣談到他和蘇朗日家鬧翻的事，主人聽了表示滿不在乎。

　　馬克西姆說：「你要攀親還可以攀更高的門第。」

　　「討一個葛朗利厄家的小姐，要多少家私？」菲利浦問德·瑪賽。

　　德·瑪賽很不客氣的回答：「你去提親的話……便是六個女兒中最醜的一個，至少也得一千萬。」

　　拉斯蒂涅道：「噢！憑著每年二十萬法郎進款，你可以娶德·朗熱小姐，她是侯爵的女兒，相貌奇醜，年紀三十歲，陪嫁一個錢都沒有：對你倒正合式。」

　　菲利浦答道：「再過兩年我可以有一千萬。」

　　杜·蒂耶微微一笑，說道：「今天是一八二九年正月十六；我幹了十年，還沒弄到這個數目！……」

　　菲利浦說：「咱們多交換交換意見，你就能看出我在金融方面的眼力。」

　　「你統共有多少財產？」紐沁根問。

　　「我的田地和住宅包括在我世襲的莊園之內，我不能動，也不願意動；但是拋出了公債，總該有三百萬……」

　　紐沁根和杜·蒂耶很狡猾的互相望瞭望，杜·蒂耶就說：

　　「親愛的伯爵，要是你願意，咱們來合作吧。」

　　德·瑪賽發覺杜·蒂耶又向紐沁根瞟了一眼，意思是說：

　　「這幾百萬是咱們的了！」的確，那兩個銀行家對政局內幕非常熟悉，能在緊要關頭和菲利浦在交易所中對賭，但等局勢從各方面看來都有利於菲利浦而實際是有利於他們的時候，十拿九穩的贏他。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到一八三〇年七月為止，杜·蒂耶和紐沁根幫菲利浦賺了一百五十萬，勃朗布爾伯爵不再提防他們，覺得他們誠實可靠，主意很高明。菲利浦是靠王政復辟起家的，尤其瞧不起布爾喬亞，所以看錯大局，以為王上的敕令①必然見效，對公債行市看漲；紐沁根和杜·蒂耶卻相信革命一觸即發，對行市看跌。兩個狡猾的夥計假裝同意菲利浦的看法，讓他抱著希望以為幾百萬財產可以倍上一倍；暗裡卻安排定當，準備把菲利浦的幾百萬賺到自己手裡。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查理十世所下的禁止言論自由，解散國會等等四項敕令。這是促發七月革命的導火線。

　　查理十世對抗七月革命的成敗，攸關菲利浦的四百萬法郎；因此他奮勇作戰。他的忠誠被上面知道了，王上在聖克魯宮中召開會議，叫菲利浦隨同摩弗裡紐斯公爵出席。這點兒寵遇可救了菲利浦；因為七月二十八日他本想向大街上衝鋒，來一次掃蕩戰；他的朋友吉魯多正帶著革命軍的一個支隊，很可能送幾顆子彈來，結果菲利浦的性命。

　　一個月以後，勃裡杜上校的偌大財產只剩下住宅，田地，古畫和家具了。他說他還犯了一樁大錯，相信波旁王室的長房能夠奪回王位，到一八三四年為止還不肯變節。直到看見吉魯多升為上校，菲利浦才心中嫉妒，要求回部隊。不幸他在一八三五年上被派到阿爾及利亞去帶一個團，在極危險的崗位上守了三年，希望升做將官；無奈吉魯多將軍暗中作梗，始終不讓他晉級。菲利浦變得性情暴戾，對部下過分嚴厲，雖象繆拉①一般勇敢，大家還是恨他入骨。在形勢險惡的一八三九年②年初，菲利浦遇到優勢的敵人，不得不退卻，中途又對阿拉伯人展開反擊：他只帶一連兵衝鋒，不料對方是主力部隊。戰鬥非常劇烈，慘酷，都是一個對一個的肉搏，法國的騎兵只有一小部分倖免。離得遠一些的部下望見團長陷入重圍，覺得犯不上白白犧牲性命去救他。他們聽見他喊著：來救你們團長！帝國時代的上校！接下來是一陣淒厲的呼號；但部下自顧自逃回去跟大隊會合。菲利浦死得極慘：在馬上中了亂刀翻在地下，差不多已經剁成肉醬，還被割下腦袋。

　　①繆拉（1767—1815），拿破崙手下有名的勇將。

　　②阿爾及利亞的民族運動領袖阿卜杜·卡迪爾，於一八三九年發動大規模的戰爭，反抗法國的殖民統治。

　　那個時期，約瑟夫靠賽裡齊伯爵幫忙，娶了一個做過包稅商的百萬富翁的女兒，承繼了勃朗布爾的府第和田產。菲利浦生前雖不願意讓兄弟得他的遺產，可是沒有能把產業變賣。約瑟夫最得意的是到手那批出色的古畫。他的丈人活象奧勳先生，不過帶點土氣，每天在替他攢錢。約瑟夫每年已經有六萬法郎收入。他畫出一些很精采的作品，幫藝術家很多忙，但是還沒有進學士院。按照政府關於貴族世襲產業的條例，德·勃朗布爾伯爵的封號竟落在約瑟夫頭上。對於這一點，他在畫室裡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忍俊不禁，覺得滑稽透了。

　　「伯爵心地善，衣衫穿得美！」萊翁·德·洛拉對約瑟夫說。洛拉雖則成了有名的風景畫家，還是那個老脾氣，喜歡把成語改頭換面。他看見約瑟夫交了好運表示謙虛，又打趣他說：

　　「嘿！嘴巴是越吃越渴的！」①

　　①洛拉利用諧音，把「賬算清，朋友親」的成語改為「伯爵心地善，衣衫穿得美」。與「嘴巴越吃越渴」一句諧音的成語是「你先吃起來，胃口自會來」。

　　一八四二年十一月，巴黎

　　[傅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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