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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我太太麼?……」菲利浦的那種手勢,眼神,聲調,後來弗雷德裡克·勒邁特串演一個殺氣騰騰的角色的時候完全揣摩到了。「可憐我和她是相處不久的了。她再也活不了幾天。唉!親愛的公爵,你才不知道錯配的婚姻是怎麼回事呢!當過廚娘的樣樣脫不了廚娘口味,把我的臉都丟盡了,我真痛苦。可是我向王妃解釋過我的處境。我舅舅立的遺囑給那個女的一百萬,當時非救出那一百萬不可。幸而我太太染上酗酒的習慣;她一死,存在蒙日諾莊上的一百萬就歸我支配;我還有三萬多五厘公債的利息,有進款四萬的莊園。看情形,蘇朗日大概會升到元帥;我攀了親,憑著勃朗布爾伯爵的頭銜,有希望升為將軍,當貴族院議員。這是東宮的隨從武官的後路。」

  一八二三年的美術沙龍閉幕以後,供奉內廷的首席畫家,當時最熱心的一個人,替約瑟夫的母親補上中央菜市場附近一家彩票行的缺分。過了一陣,阿伽特機緣湊巧,不用補貼,跟人調了塞納街上的一家彩票行,正好和約瑟夫租的畫室在一幢屋子裡。阿伽特也雇了一個掌櫃,生活不必再由兒子負擔。可是到一八二八,阿伽特雖則靠著約瑟夫的名望當上一家生意興隆的彩票行經理,仍然不相信兒子真有名聲,因為社會上對約瑟夫象對真正的天才一樣,毀譽不一。約瑟夫這個情緒波動的大畫家開支浩大;為了出入上流社會,為了在青年畫派中占著特殊的位置,不能不撐起一個闊綽的場面,收入卻不夠應付。儘管小集團中的朋友和德·圖希小姐竭力替約瑟夫捧場,布爾喬亞可不喜歡約瑟夫。今日的財富本來操在布爾喬亞手中,而布爾喬亞就從來不肯在尚未肯定的天才身上破鈔。反對約瑟夫的有古典派,有學士院,有依靠這兩大勢力的批評家。勃朗布爾伯爵遇到人家和他提起約瑟夫,還表示詫異呢。勇敢的藝術家雖有格羅和熱拉爾支持,替他在一八二七的展覽會中爭到榮譽勳位勳章,向他定畫的人還是寥寥可數。他的大幅的作品,內政部和宮廷已經不大樂意收購,畫商和有錢的外國人更懶得理會。並且我們前面說過,約瑟夫不大能約束自己的幻想,作品好壞不一,被敵人作為把柄,不承認他的才能。

  他的朋友皮埃爾·格拉蘇和他說:「氣派偉大的畫完全衰落了。」格拉蘇自己正在迎合布爾喬亞口味畫一些庸俗的作品,而且布爾喬亞住的屋子也掛不下大幅的東西。

  施奈爾屢次對約瑟夫說:「要有一座大教堂給你畫就好了,你只能用一件大作品來堵住批評家的嘴。」

  這些話叫老實的阿伽特聽了寒心,愈加相信早先對兩個孩子的看法不錯。事實證明,這個始終不脫外省氣息的女人畢竟是有理的:她一向偏心的兒子菲利浦不是終於成了光耀門楣的大人物麼?她覺得菲利浦早年的過失只是有天才的人一時糊塗。她不把約瑟夫的作品放在心上,醞釀和打畫稿的階段看得多了,完成以後已經無心欣賞。在她看來,一八二八年代的的瑟夫並不比一八一六年代有什麼進展。可憐的約瑟夫欠著錢,受債務壓迫,幹著一門沒出息的行業。最後,阿伽特還想不通為什麼政府要給約瑟夫勳章。菲利浦封了伯爵,菲利浦意志堅定,不再進賭場,菲利浦有資格赴王妃的晚會,成為一貌堂堂的上校,逢著閱兵或遊行的日子,穿著鮮豔的軍服,掛著兩條紅綬帶:阿伽特為娘的美夢完全實現了。有一天在公開的典禮中,菲利浦在學校河濱道上做著王太子的前衛,軍帽上羽毛高聳,穿著鋪金鑲皮的短褂,金光閃閃的在母親面前走過,把母親當年在同一地段看見他窮途落魄的印象抹得乾乾淨淨。對於畫家,阿伽特只象一個忠心耿耿的不出家的女修士,對於王太子殿下的威風十足的侍從武官,阿伽特才覺得真有母子的感情!她為了菲利浦而感到驕傲,相信菲利浦不久會給她享福受用,卻忘了眼前靠著活命的彩票行倒是約瑟夫替她謀到的。

  有一天,阿伽特看見可憐的藝術家對著顏料鋪子的賬單一籌莫展,不由得暗暗詛咒藝術,想代他料清欠帳。老太太平日拿彩票行的盈餘應付家中的開銷,從來不肯向約瑟夫要一個錢,所以手頭一無所有。但她相信菲利浦很闊氣,一定會解囊相助。三年來她天天等兒子上門,等菲利浦捧一大筆錢來讓她拿去給約瑟夫,單單想到這一點她就特別高興,因為約瑟夫和德羅什一樣對菲利浦的看法始終不變。

  於是她瞞著約瑟夫給菲利浦寫了一封信:

  致德·勃朗布爾伯爵

  親愛的菲利浦,五年功夫你一點沒有想起你母親!這是不對的。你該稍稍回想一下你的過去,哪怕只想到你好心的兄弟也是應當的。現在約瑟夫手頭很緊,而你富貴尊榮;你宴會無虛日,他卻自以繼夜的工作。舅舅的遺產在你一個人手裡。據年輕的博尼希說,你每年有二十萬法郎收入。來看看約瑟夫吧!來的時候放兩萬法郎在骷髏裡:菲利浦,這也是你欠我們的。可是你弟弟仍然會感激不盡,你給你母親的快樂更不必說了。

  阿伽特·勃裡杜

  過了兩天,阿伽特才和約瑟夫吃過中飯,女傭人把一封可怕的回信送進畫室:

  親愛的母親,我不能拿著核桃殼娶阿美莉·德·蘇朗日小姐,尤其在勃朗布爾伯爵的姓氏之下,還有你兒子的姓氏——

  菲利浦·勃裡杜

  阿伽特倒在畫室裡的半榻上,差不多暈過去了,手裡的信掉在地下。紙張掉下的輕微的聲音,和母親那一聲低沉而淒慘的叫喊,把約瑟夫嚇了一跳。他正在很興奮的打一幅畫稿,忘了母親在場,聽見聲響才從畫架上探出頭來;一看母親橫在榻上,便丟了畫板畫筆,過去抱起那僵直的身體送入臥房,放在床上,隨手打發女傭人去請他的朋友畢安訓。等到約瑟夫能盤問母親的時候,方始知道母親寫給菲利浦的信和菲利浦的回音,便跑去撿信。可憐的母親的脆弱的心被兩句簡短而狠毒的話砸碎了,偏心了一輩子建築起來的壯麗的廟堂,登時歸於泡影。

  約瑟夫懂得體貼,回到母親床前不出一聲。可憐的阿伽特不是害了三星期病,而是受了三星期臨終苦難;這期間約瑟夫絕口不提哥哥。畢安訓每天來看病,那種熱心證明他是真正的朋友;他一開始就點醒約瑟夫說:

  「以你母親的年紀,遭到這種情形,只有儘量減少她的臨終痛苦,除此以外別無辦法。」

  阿伽特自己也很清楚上帝要召她回去了,病倒第二天,要人把她二十二年以來的懺悔師洛羅老神甫請來,舉行宗教儀式。阿伽特趁左右無人的時候把所有的傷心事兒告訴神甫,又說出她從前對乾媽說過而平時也常說的話:

  「我什麼地方觸犯了上帝呢?難道我不是全心全意的敬上帝麼?難道我走的不是超渡靈魂的路麼?我錯在哪兒啊?倘若我犯了一樁自己都不知道的過失,還來得及補贖嗎?」

  老人聲氣柔和的回答說:「唉!來不及了。看起來你的生活是清白的,你的靈魂是純潔的;但是我告訴你這個傷心人:上帝的眼光比他的傳道師深刻得多!我也發覺得晚了一些,因為你把我都蒙蔽了。」

  洛羅神甫素來對阿伽特只有安慰和溫暖的話,阿伽特聽到這幾句,一骨碌在床上坐起,睜大著眼睛,又驚又急,嚷道:

  「你說吧!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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