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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三 魯傑太太

  弗洛爾·勃拉齊埃的地位已經十分尷尬,再加瑪克斯送了性命,哪得不嚇出一場急病來!她神經錯亂,三天的風波使她腦子發炎,情形很危險。要沒有病倒,說不定她早就進出去了;因為她頭頂上便是殺瑪克斯的仇人,住著瑪克斯的臥房,蓋著瑪克斯的被褥。她九死一生,病了三個月,替她治療的就是為菲利浦治傷的高代先生。

  菲利浦一朝能執筆了,馬上寫了兩封信:

  致訴訟代理人德羅什先生

  兩隻野獸中更兇惡的一隻,我已經殺了,可是我也不免中了一刀,砍破腦袋,幸而那混蛋下手並不太重。現在還有一條毒蛇,我得想法跟她打交道,因為舅舅把她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攪水女人長得太漂亮了,我怕她溜走而舅舅跟著去追;幸虧她在緊要關頭嚇成一場大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倘使上帝肯保佑我,或許會趁她懺悔罪孽的當口召她回去。目前靠奧勳先生的力量(老頭兒身體好得很呢!),有個高代醫生替我當說客。他覺得舅舅的遺產落在外甥手裡比落在那些狐狸精手裡妥當得多。奧勳先生對一個姓菲歇的老頭頗有影響,菲歇的女兒陪嫁豐富,高代有心替兒子攀親,所以高代幫我的忙不一定是為了醫好我的腦袋能到手一千法郎診金。他當過作戰部隊第三團的軍醫,還受著我的朋友,兩個豪俠的軍官米尼奧奈和卡龐蒂埃包圍,正在代我刺探女病人的心思。

  高代一邊替弗洛爾按脈一邊說:——孩子,你瞧,歸根到底,上帝是有的!這場大禍,原因都在你身上,你得想法補贖。事情本身就有天意在裡頭,人按著天意做的事簡直不可思議!宗教到底是宗教;還是服從的好,低頭的好:第一你會安靜下來,對你的病和我的藥一樣靈驗。千萬留在這兒服侍主人。最後,你該忘記一切,原諒一切,這是基督教的戒律。

  高代答應我讓攪水女人在床上躺三個月。也許那女的會不知不覺的習慣跟我住在一所屋子裡。我已經把廚娘拉過來。那混帳老婆子對攪水女人說,瑪克斯活著只會叫她受罪。她聽見瑪克斯露過口風,萬一老頭兒死了,要他娶弗洛爾的話,他才不願意為一個女人耽誤前程呢。廚娘還暗示瑪克斯會丟掉弗洛爾的。因此,諸事順利。我舅舅依著奧勳老頭勸告,把遺囑撕掉了。

  致巴黎沼澤區旺多姆廣場吉魯多先生

  (弗洛朗蒂納小姐轉交)

  老夥計,你打聽一下賽查麗納那小鬼是不是閑著,叫她準備停當,等我要她來的時候立即動身上伊蘇屯,一刻都不能耽擱。我要她態度穩重,不能露出一點兒做戲的腔派,裝做一個陣亡軍人的女兒。人要端莊,穿扮象私塾出身的女孩子,品行一等:這些都非照辦不可。萬一我需要賽查麗納而她能把事情辦成功的話,我等舅舅死後給她五萬法郎。萬一賽查麗納不能來,請你把我的要求告訴弗洛朗蒂納,你們兩人合力替我找一個能扮那種角色的女戲子。想奪遺產的傢伙已經嗚呼哀哉,決鬥的時候我的腦袋砍傷了。經過情形以後再談。啊!朋友,咱們有的是好日子,將來一定能痛痛快快玩一陣,要不然拿破崙也不成其為拿破崙了。你要能寄我五百發子彈,①保管用個精光。再會了,老夥計。這封信你不妨拿去點雪茄。不消說,所謂軍官的女兒是從沙托魯到伊蘇屯來求我幫忙的。可是我還希望不需要用到這個危險的辦法。代我向瑪麗埃特和所有的朋友問好。

  ①軍中隱語,即五百法郎。——原編者注。

  阿伽特接到奧勳太太的信,趕到伊蘇屯;哥哥招待她到家裡去,把菲利浦的老房間給她住。可憐的媽媽對忤逆的兒子又百般疼愛起來,聽著城裡的布爾喬亞在她面前誇獎上校,過了幾天快活日子。

  阿伽特到的當天,奧勳太太和她說:「孩子,青年時期早晚要過去的。一般有父親管教的子弟,決不會象帝政時代的軍人那樣放肆。唉!你才不知道那下流的瑪克斯半夜三更在伊蘇屯幹的好事呢!……靠著你兒子之力,伊蘇屯總算透過氣來,從此好安心睡覺了。菲利浦醒悟得晚了一些,可是終究醒悟了。他對我們說,在盧森堡監獄關了三個月,他心裡明白過來;他在這裡的行事,奧勳先生看了非常高興,地方上都看重他。他要離開一個時候巴黎,沒有那些誘惑,將來一定會使你滿意。」

  阿伽特聽著這些寬慰的話,快活得對乾娘直冒眼淚。

  菲利浦在母親面前裝好人,因為他正用得著母親。這個精明的策略家只要勃拉齊埃對他不深惡痛絕,決不願意求助於賽查麗納。弗洛爾受過瑪克桑斯訓練,是個出色的工具,舅舅又離不開她:菲利浦覺得還是利用她為妙,一個巴黎姑娘很可能叫老頭兒和她正式結婚的。富歇勸路易十八抄拿破崙的老文章,不必另起爐灶頒佈什麼新的大憲章;同樣,菲利浦寧可照吉萊的一套如法炮製,但不願損害自己最近在貝裡地區掙來的名譽;而在攪水女人身邊繼承瑪克斯的角色,對攪水女人和對菲利浦一樣難堪。住在舅舅家裡,吃用都出在舅舅賬上,這是「親戚當權」的慣例,決不有傷顏面;要勾搭弗洛爾也只能等她恢復名譽之後。在這重重困難之下,菲利浦一心想著遺產,居然得出一條妙計來,就是叫攪水女人做他的舅母。他暗中打著這個主意,要母親去探望弗洛爾,當她嫂子一般跟她親熱。

  他裝著一副道學面孔,眼睛望著替阿伽特做伴的奧勳老夫婦,說道:「老實講,媽媽,舅舅的生活方式不大得體,要改正只有使地方上能夠敬重勃拉齊埃小姐。對她說來,難道做魯傑太太不比做一個老單身漢的管家婆強麼?憑一紙婚書得來的切切實實的權利,不是比侵佔承繼人的遺產簡單得多麼?倘若媽媽,或者奧勳先生,或者隨便哪個好心的神甫肯提這件事,一般正派人感到痛心的醜事就好結束。而且勃拉齊埃小姐被你叫聲嫂子,被我叫聲舅母,心裡也一定快活。」

  下一天,阿伽特和奧勳太太擁在弗洛爾床前,把菲利浦的一片好心告訴病人和魯傑。伊蘇屯城中到處談著上校,特別為他對待弗洛爾的態度,稱讚他心腸好,人格高尚。高代既是弗洛爾的醫生,當然對病人影響很大;可敬的奧勳太太是完全受著宗教信仰鼓動;至於阿伽特,人又溫和又虔誠:攪水女人一個月之內只聽見這三個人對她反復開導,說著和魯傑結婚的種種好處。等到做魯傑太太,規規矩矩做個布爾喬亞的念頭打動了弗洛爾,急切希望早日病好,以便舉行婚禮的時候,就不難使她明白要做魯傑家的媳婦決不能趕菲利浦出門。

  有一天高代老子和她說:「你這一次交好運不是全靠他成全麼?瑪克斯在的話,才不讓你嫁給魯傑老頭呢。」高代又咬著她耳朵道:「再說,要是你能生兒育女,使勃裡杜家得不到遺產,也就報了瑪克斯的仇。」

  慘劇發生過後兩個月,一八二三年二月裡,攪水女人聽著所有周圍的人勸告和魯傑的央求,終於答應菲利浦來和她見面。她看著菲利浦的傷疤哭了,但菲利浦對她特別溫和,表示親熱,使她安靜下來。大家順著菲利浦的意思讓他們倆單獨談話。

  軍人說:「親愛的孩子,我一開頭就勸舅舅娶你;只要你願意,病好了就好辦喜事……」

  弗洛爾回答道:「他們和我說過了。」

  「我傷害你完全是形勢所迫,所以現在想儘量待你好是很自然的。得到財產,受到尊重,有一個家,對於你比那個男人重要得多。我舅舅死了,那漢子不會長久要你的,我聽見他的朋友們說,他不預備給你過什麼好日子。親愛的孩子,咱們講明在先:咱們三個人都可以很快活。你做我的舅母,也只做我的舅母。你只要不讓舅舅在遺囑上忘記我就行;至於我這方面,將來在舅舅的婚書上給你什麼好處,你等著瞧吧……你先靜下來想一想,咱們以後再談。你已經看到,最明理的人,地方上所有的人,都勸你把不合法的地位告一結束,沒有人會責備你和我見面。誰都明白,人生在世總是利益在前,感情在後。等你結婚那天,你一定比以前更漂亮。病過一場,臉上血色褪淡一些,倒反顯得高雅。要不是舅舅發瘋一般的愛你,」他站起身來親著弗洛爾的手,「老實說,你准可以做勃裡杜上校的太太。」

  菲利浦走出房間,讓弗洛爾聽著最後一句話隱隱約約有種報仇出氣的快感:她看見這個可怕的人物拜倒在自己腳下,差不多高興起來。菲利浦剛才扮演的就是理查三世殺了國王,追求王后的一場戲,①只是縮小了規模罷了。由此可見,用感情做掩護的心計最能打動人,即使對方心中抱著極大的悲痛也會煙消雲散。在天才的作品中所謂藝術的頂峰,在私生活中單靠人的本性就能達到;本性所用的手段不過是利益,而利益原是金錢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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