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攪水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奧勳先生聽著菲利浦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嗇鬼和軍人在巴隆大道上走到沒人聽見的地方,上校才說:

  「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話,咱們以後絕對不談正經,也不提到一個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時候,或者在沒人聽見的地方。閒言閒語在小城市中的影響,德羅什先生和我解釋得很清楚。雖然德羅什勸我向你請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讓人疑心你出謀劃策,幫我的忙。咱們的敵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點兒疏忽。我先請你原諒以後不再來看你。咱們之間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來。需要和你商量的話,我會在九點半光景走過廣場,在你們剛吃過中飯的時候。要是我的手杖擱在肩頭,就表示我要同你見面,你先指定一個地方,到時只做是偶爾碰上的。」

  老人道:「聽你這番話,我覺得你很謹慎,決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請你告訴我本地有哪些軍人是帝國部隊出身,不是瑪克斯的黨羽,可以讓我結交的。」

  「有一個禁衛軍的炮兵上尉,姓米尼奧奈,綜合理工學院出身,年紀有四十歲,生活很儉樸。這個人極重道德,公開反對瑪克斯,認為他的行事不配稱為真正的軍人。」

  「好!」

  奧勳先生接著說:「這種品質的軍人為數不多,我只想到還有一個退伍的騎兵上尉。」

  菲利浦道:「那和我是同一個兵種了,可是禁衛軍呢?」

  奧勳道:「是的。一八一〇年卡龐蒂埃是龍騎兵團的班長;在作戰部隊中當的是排長,一直升到上尉。」

  菲利浦私忖道:「說不定吉魯多認識他的。」

  「那卡龐蒂埃在市政府擔任的差事就是瑪克桑斯放棄的,他和米尼奧奈少校是朋友。」①

  ①此處幾頁,原文中的車階都不統一。

  「這兒可有什麼工作讓我混口飯吃呢?」

  「聽說謝爾省要在此地設一個互助保險公司的辦事處,你可以謀個位置;不過頂多只有五十法郎一個月……」

  「那也夠了。」

  一個星期以後,菲利浦有了新做的一件大氅,一條褲子,一件背心,全是埃爾伯夫出品的上等呢料,用賒帳的方式按月付款。此外還賒了一雙靴子,一副麂皮手套和一頂帽子。吉魯多把他的內衣和武器從巴黎寄來了,附著一封給卡龐蒂埃的介紹信,卡龐蒂埃在龍騎兵團裡原是吉魯多的老部下。這封信使卡龐蒂埃一片熱心的幫助菲利浦,把他當做人才出眾,極有義氣的人介紹給米尼奧奈少校。關於最近結束的叛國案,菲利浦吐露出一些內情,兩個正直的軍官聽了對他格外敬仰。

  大家知道,那次陰謀是帝國部隊想推翻波旁王朝的最後一次嘗試,拉羅歇爾的四軍士案①不算在內,因為政治意義完全不同。

  ①夏朗德濱海省首府拉羅歇爾兵營的四個中士:博裡,古班,波米埃和拉烏,一八二二年九月二十日在巴黎一同被處死刑,他們曾加入燒炭黨。——原編者注。

  從一八二二年起,鑒於一八二〇年八月十九的陰謀案和〔一八二一——二二〕貝爾東-卡隆事件的下場,軍人們只能靜待時機。菲利浦參加的一樁是八月十九日案的餘波,也就是那個事變的死灰復燃,不過主持的換了一些更優秀的分子。和前面的案子一樣,這件陰謀也不曾被政府摸清底細。事情一洩露,首腦們馬上設法縮小範圍,好象只是軍營裡的兵變。

  實際上卻有好幾個騎兵團,步兵團,炮兵團參加,以法國北部為中心,準備一舉佔領邊界上的重鎮。他們和比利時軍隊結成密約,一朝成功,比利時立即脫離神聖同盟,和法國成立聯邦,把一八一五年的和約作為廢紙。旋風過處,兩個王座可以同時倒臺。事發之後,這個由雄才大略之士擬定而有政府要人參與的大計劃,完全給隱瞞起來,只向貴族院供出一些枝節。案子的洩露或者是有人出賣,或者是由於偶然;但一開場首腦們就銷聲匿跡,他們身在國會,原來只答應在政府內部幫助事情成功。菲利浦·勃裡杜願意給領袖們做掩護。

  一八三〇年以後,立憲派已經公開透露這個計劃的內幕,以及牽涉到四方八面,而下面的黨徒毫不知情的細節;我再來敘述未免僭越歷史的範圍,而且離題太遠了。上面一些大概情形盡夠說明菲利浦所擔任的雙重角色。他負責在巴黎起事,目的是為真正的陰謀作掩護,在北方大舉發動的時候使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京城裡。如今菲利浦奉令把兩樁陰謀的關係割斷,只招供一些次要的秘密。他的衣著和健康情況證明他窮極無聊,他犯的案子在當局眼中也就顯得並不重要。這種使命,對於一個毫無道德觀念,生活沒有著落的投機分子,再合適沒有。狡猾的菲利浦知道自己腳踏兩頭船,一方面在政府面前做好人,一方面受到黨內領袖的重視,打算以後看哪條路好處更多,再作決定。菲利浦向卡龐蒂埃和米尼奧奈透露出陰謀真正的規模,說出特別法庭的某些推事也暗中與聞,卡龐蒂埃和米尼奧奈便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認為他的忠誠不愧為大政治家,比得上國民公會①的黃金時代的人物。所以不多幾天,狡猾的拿破崙黨徒就成為兩個軍官的朋友,他們倆在地方上的聲譽也給他沾了光。經過兩人推薦,菲利浦馬上謀到奧勳先生說起的位置,進了謝爾省互助保險公司的辦事處,象稅局的職員一樣掌管簿冊,填寫保險單,把印好的信填上姓名金額寄出去,每天只有三小時工作。米尼奧奈和卡龐蒂埃介紹他進俱樂部,他的態度舉動,同米尼奧奈和卡龐蒂埃稱道這個造反頭目的長處完全相符,博得一般人的敬重;他們本來只會以貌取人,不知道外表往往是靠不住的。

  ①大革命期間,自一七九二年九月至一七九五年十月,法國實際由國民公會統治:宣佈共和政體,判處路易十六死刑,鎮壓各地反革命暴動等等。

  菲利浦這一回的行事完全出於深謀遠慮,他在監獄裡思索過一番,覺得長此荒唐也沒有好處。所以用不著德羅什教訓,他已經懂得必須過一種安分,得體,規矩的生活,博取布爾喬亞的敬意。他很高興學著米尼奧奈的做人之道,相形之下使瑪克斯的短處更加顯著。同時他要瑪克斯看錯他的性格,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故意做得象個傻子,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錢,暗裡卻包圍敵人,垂涎舅舅的遺產。他的母親和兄弟,真正不在乎金錢,真正慷慨而高尚的人,因為行事天真樸實,倒反被認為存心要奪家私。奧勳先生在菲利浦面前把舅舅的財產算過細帳,愈加引起菲利浦的貪心。他第一次和老人密談,兩人就一致同意絕對不能讓瑪克斯起疑;萬一弗洛爾和瑪克斯把他們的俘虜帶走,哪怕只帶往布爾日吧,菲利浦就完事大吉。

  菲利浦的晚飯每星期在米尼奧奈上尉家吃一頓,在卡龐蒂埃家吃一頓,星期四在奧勳家吃一頓。不久又有兩份人家邀請;住到三星期,自己只消管一頓中飯了。無論什麼地方,除非打聽他兄弟和母親在伊蘇屯作客的情形,他絕口不提舅舅,攪水女人和吉萊。得過勳章的軍官當地只有米尼奧奈,卡龐蒂埃和菲利浦三個,而菲利浦還得著榮譽勳位勳章,在外省更顯得高人一等。三個人總在晚飯之前一同散步,成為俗語說的另外一幫。這種態度,這種謹慎和安分的作風,給伊蘇屯人的印象很好。

  擁戴瑪克斯的人把菲利浦看做老粗,軍人對有勇無謀而不配當統領的高級軍官,往往用這個稱呼。

  高代的老子在瑪克斯面前提到菲利浦,說道:「他那個人品質很好。」

  瑪克斯回答說:「哼!看他在貴族院特別庭上的行徑,不是上人家的當便是公家的暗探。他要不是個蠢東西,決不會受投機政客的愚弄。」

  菲利浦謀到差事以後,怕地方上閒話多,有些事儘量不讓外人知道。他在聖帕泰爾訥城關盡頭住著一所有大花園的屋子,和卡龐蒂埃兩人偷偷的練功夫;卡龐蒂埃未進禁衛軍以前,在作戰部隊裡當過劍術教師。菲利浦暗中恢復了原有的武藝,又向卡龐蒂埃學到一些訣竅,足夠應付第一流的對手。然後他同米尼奧奈和卡龐蒂埃用手槍打靶子,表面上只說是消遣,其實要叫瑪克桑斯相信他萬一決鬥,主要是用手槍。菲利浦碰到吉萊,總等吉萊先招呼,他只在帽子邊上略微碰一碰,態度的隨便象上校向小兵回禮。瑪克桑斯·吉萊從來沒有受不了或者生氣的表示,在科涅特酒店也一字不提。他仍在那兒吃夜宵,但從法裡奧戳了一刀以後,夜裡的惡作劇暫時停止。過了一陣,除開巴呂什,弗朗索瓦和其他三四個跟瑪克斯特別親密的人,其餘的逍遙團團員都承認勃裡杜中校輕視吉萊營長是事實,經常在背後談論。瑪克斯素來脾氣暴躁,性情激烈,這一回竟如此謹慎,大家都看了詫異。伊蘇屯沒有一個人,連波泰爾和勒納爾在內,敢向吉萊提及這件微妙的事。波泰爾覺得兩個禁衛軍出身的好漢公開不和非常可惜,但瑪克斯很可能安下什麼計策,讓菲利浦自投羅網。

  據波泰爾說,事情隨時會有新發展,但看瑪克斯攆走菲利浦的母親和兄弟的手法就可知道;因為法裡奧的案子那時已是公開的秘密。奧勳先生當然不肯把吉萊的惡辣手段不講給城裡的老輩聽。被城裡一向當作話柄的穆伊隆先生,也私下說出行刺吉萊的人的姓名,大約為了追究法裡奧與瑪克斯結仇的原因,司法當局不能不注意以後的事故。

  城裡人早已斷定菲利浦和瑪克斯是對頭,談著這個敵對的局面,猜測將來的結果。菲利浦用足心思探聽兄弟被捕的詳情,吉萊和攪水女人的來歷,終究和他的街坊法裡奧有了相當交情。菲利浦把西班牙人仔細研究過了,認為這種性格的人大可信託。兩人的仇恨既完全一致,法裡奧也就自願聽菲利浦差遣,把他所知道的有關逍遙團的事統統講了。菲利浦又許下願心,倘若將來能在舅舅身邊代替瑪克斯掌權,一定償還法裡奧的損失,法裡奧便成了菲利浦的死黨。可見瑪克斯有了一個可怕的敵人,照當地的說法是碰上了對手。伊蘇屯城裡議論紛紛,料定兩個冤家將來必有一場惡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