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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沒有問題,醫生對弗洛爾存心學路易十五供養羅曼小姐①的榜樣,小規模的來一下;可惜他遲了一步;當時路易十五還年輕,而醫生已經到了晚年。可愛的攪水姑娘從十二到十四歲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齊,衣衫比伊蘇屯最有錢的小姐還講究,身上掛著金表,戴著首飾,那是醫生為鼓勵她讀書而給她的,因為她還有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寫字,做算術。

  無奈弗洛爾過慣鄉下人的半野蠻生活,覺得讀書是做苦工,厭惡透頂,醫生只得適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功夫著實動人,因為大家覺得他不可能再有風流韻事;但關於醫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爾喬亞仍有各種不同的說數,其實那些閒話正如關於瑪克斯和阿伽特出身的謠言一樣,與事實完全不符。

  ①相傳羅曼小姐系一輕浮女子。路易十五於一七六〇年看中她時已年逾半百。故路易十五年輕時就供養羅曼小姐一說並不可靠。但巴爾札克似乎堅信不移,在《瑪西米拉·多尼》等多處提及此事。——原編者注。

  小城市裡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種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釋,群眾聽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外省人好比從前杜伊勒裡花園中小普羅旺斯的政客,對樣樣事情都要來一套注解,結果自以為無所不知。但每個人只關心他在事情中喜歡的一面;他看到這一面的真相,指出這真相,認為只有他的說法正確。所以小城市的生活儘管毫無隱蔽,刺探的風氣很盛,真相往往曖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須等事過境遷,真相變得無關重要的時候,或者象史家和優秀人士那樣取著不偏不倚的態度,站在高處觀察。

  攪水姑娘來了兩年,有人說:「老猢猻活到這把年紀,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還能有什麼作為?」

  有人聽了這話回答:「你說得不錯,他作樂的日子早已過去了。」

  另外一個聰明人說:「朋友,你要知道醫生看著兒子這麼顢頇氣壞了,又始終恨他的女兒阿伽特;也許為了這個僵局,他這兩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將來和攪水姑娘結婚,說不定會生一個白白胖胖象瑪克斯一樣活剝鮮跳的漂亮兒子。」

  「算了吧!一七七〇到一七八七,魯傑和盧斯托過的什麼生活,還能在七十二歲上生育嗎?那老賊看過《舊約》,哪怕僅僅用醫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衛王老來怎麼取暖①……告訴你,先生,就是這麼回事。」

  ①大衛王老年抱著童女睡覺,以資取暖,見《舊約·列王紀》上卷第一章。

  有的人特別喜歡往壞處想,說道:「有人說勃拉齊埃在瓦當喝醉了酒,自以為敲了醫生一筆竹杠,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難道伊蘇屯說的還不多麼?」

  一八〇〇至一八〇五,醫生五年功夫栽培弗洛爾,只有樂趣,沒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樣的煩惱,因為據說羅曼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攪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過的日子和醫生家的一比,只覺得稱心受用,當然象東方的奴隸一般事事聽從主人。寫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業的先生們聽了別生氣,①鄉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們的顧慮純粹從利益出發,而不是由於懂得善惡美醜。他們從小到大只看見貧窮,饑寒和終年不斷的勞苦,覺得只要能跳出饑餓和苦役的地獄,什麼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使有例外,也為數極少。從社會的角度看,總是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而且要從教育開始。因此方圓十法裡內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羡慕攪水姑娘,雖則她的行事為宗教所不容。弗洛爾生於一七八七,長大的時候正逢著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風俗極端敗壞的一段時間:鄉下沒有教士,沒有禮拜,沒有神壇,沒有宗教儀式,所謂結婚不過是合法的交配,革命黨的宣傳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蘇屯這樣一個有造反傳統的地方。一八〇二年,天主教的儀式只是勉強恢復。拿破崙很難找到教士。直到一八〇六,法國許多小教堂還無人主持;經過屠殺和劇烈的清洗以後,教會要重新集合人馬是很慢的。可見在一八〇二年代,無論憑哪一點來說,我們都不能責備弗洛爾,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齊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麼敵得過利益呢?

  ①此話顯然針對歐仁·蘇。一八四二年《巴黎的秘密》第二部分已連載完畢。書中慈善家魯道夫把弗勒爾-德-瑪麗安置在布克瓦爾一所完美的現代化農場裡。巴爾札克後來在《農民》的題詞中再次抨擊對農民持牧歌式的看法。——原編者注。

  即使根據各種事實可以說醫生為年齡所限,不能侵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攪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蕩的名聲。但醫生臨死前兩年對她不再照顧,態度還不僅僅是冷淡;有些人認為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證據。

  魯傑老頭醫死的人不算少,當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裝著百科全書派哲學家的態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證人勸他給攪水姑娘一些好處,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

  魯傑回答說:「那麼讓她恢復自由吧。」

  這句話活活顯出老頭兒的為人,他回答人家的時候連對方的職業也得找機會挖苦①一下。醫生慣于用聰明機智遮蓋他的壞事,而地方上竟會因之加以原諒;大家覺得聰明機智永遠是不錯的,尤其在用來保護個人利益的場合。在公證人看來,醫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風流計劃受著身體限制而怨恨,因為力不從心而惱羞成怒,拿無辜的對象出氣。醫生的固執大致證實了這個意見;他一個錢都不給攪水姑娘,公證人第二次又勸他,他苦笑著答道:「她那份兒漂亮就是一筆大大的財產!」

  ①「恢復自由」是公證人常用的術語,這裡是指以法律手續使成年人脫離監護而獨立。

  醫生死後,弗洛爾很傷心,冉-雅克·魯傑可一點不難過。老頭兒對兒子太壞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時期,而冉-雅克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讓一個鄉下小姑娘日子過得挺快活;在鄉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過是物質的享受。醫生下葬以後,芳謝特問弗洛爾:「先生不在了,你怎麼辦呢?」冉-雅克卻是眼睛發出亮光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生氣,似乎他心中有著一個念頭,有著一種感情。

  芳謝特正在收拾飯桌,冉-雅克對她說:「你走開。」

  十七歲的弗洛爾,身段和臉相都還細氣,這點兒突出的美就是醫生為之心醉而上流社會的婦女懂得保存的,在鄉下婦女身上卻象野花一般容易萎謝。所有漂亮的農村姑娘只要不忍饑挨餓,不在田裡曬著太陽幹活,幾乎都會變成胖子;弗洛爾已經有此傾向。她胸部豐滿,又白又肥的肩膀顯出別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經疊著肉襇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調和;但面部四周的線條仍舊精煉,下巴還細膩。

  「弗洛爾,你在這裡住慣了吧?」冉-雅克聲音很緊張。

  「是的,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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