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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四 攪水女人

  寫到這裡,應當說一說聖約翰廣場上的情婦怎麼會有攪水女人的綽號,怎麼能在魯傑府上當家作主。

  冉-雅克和勃裡杜太太的父親魯傑醫生,老來發覺兒子一無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緊,滿以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這個辦法不如不覺把兒子訓練得依頭順腦,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裡,只會讓人家牽著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無行的老頭兒出診回來,路過蒂沃利林蔭道,看見草地邊上有個美貌出眾的小姑娘。草地上小溪回繞,從伊蘇屯高處望下來,好比一件綠衣衫上釘著銀色的緞帶。孩子聽見馬蹄聲,在小溪中抬起身子。醫生冷不防看到一個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長相竟象畫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貞女。

  當地的人,魯傑老頭沒有一個不認識,可從來沒見過這絕色的美女。孩子幾乎光著身子,一條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腳呢料的花色一條白一條黃。頭上用柳條系著一張硬紙當涼帽。畫滿筆劃和圓圈的習字紙底下,盤的辮子用木梳卡著,美麗的淡黃頭髮會叫賣弄風情的女人看了羡慕。好看的胸部皮色烏油油的,破頭巾改成的披肩勉強遮著脖子,曬黑的皮膚底下露出幾處白肉。裙子從大腿中間撩上去,用大別針扣在腰裡,活象游泳褲。透過溪水看得見的腿和腳,跟中世紀雕像上的一樣細氣。迷人的身體曬著陽光有股暗紅的色調,別有風韻。脖子和胸脯有資格披上開司米和綢緞。藍眼睛,長睫毛,那眼神給詩人或畫家看了准會拜倒在地。醫生憑著他的解剖學知識,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這可愛的模特兒給田裡的勞動毀了,對藝術確是極大的損失。

  七十歲的老醫生問道:「孩子,你是哪裡人?我從來沒見過你。」

  這一幕發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瓦當人。」

  隔開兩百步,在溪水上游,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子聽見城裡人的聲音,抬起頭來叫道:

  「弗洛爾,你怎麼的?講起話來,不攪水了!貨色走掉啦!」

  醫生不理會那人的打岔,接著問:「你從瓦當到這兒來幹什麼?」

  「替我這個勃拉齊埃叔叔攪水啊。」

  攪水是貝裡一帶的土話,把動作形容得很生動,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樹幹,上面的枝條編成網拍那樣,放在水裡亂攪。

  大蝦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嚇昏了,往上游亂竄;釣蝦的隔著相當距離放好籠子,等驚慌失措的大蝦①自投羅網。弗洛爾·勃拉齊埃手裡拿著攪水棒,天真爛漫,可愛得很。

  ①據考證,攪水是為了捕魚,蝦不會自投羅網,而在混水中躲進洞裡。巴爾札克的解釋不符合實際情況。——原編者注。

  「你叔叔到這兒來釣大蝦,有沒有許可證?」

  勃拉齊埃站在老地方叫道:「咱們現在不是共和政府,全國統一的麼?」

  「不是共和政府,是執政府,醫生回答,「我不曉得哪一條法律准許瓦當人到伊蘇屯地界上來打魚。——孩子,你還有娘麼?」

  「沒有了,先生;我爹在布爾日救濟院裡;他在田裡做活,頭上曬著太陽,先是中暑,後來變了神經病……」

  「你掙多少錢?」

  「攪水的季節五個銅子一天,我攪水一直攪到佈雷斯訥河。收割的時候在田裡拾麥子。冬天是紡紗……」

  「你大概有十二歲了吧?」

  「是的,先生。」

  「你願不願意跟我去?我給你吃的好,穿的好,給你漂亮鞋子……」

  叔叔勃拉齊埃向著醫生和侄女走過來,說道:「不行,不行,侄女得跟著我;我在上帝面前眾人面前答應撫養她的。你知道,我是她的監護人呢!」

  誰見了勃拉齊埃叔叔都不免要笑出來,醫生卻一本正經,忍著笑容。監護人戴一頂鄉下人的帽子,日曬雨淋,破得象一張蟲蛀的菜葉,碎片用白線連著。帽子下面露出一張又黑又瘦的臉:嘴巴,眼睛,鼻子,看上去只是四個黑點。破爛的上衣象一塊地毯,褲子是做抹布用的料子。

  醫生道:「我是魯傑醫生,住在聖約翰廣場。既然你是孩子的監護人,就帶她上我家裡去;你們倆都不會白跑的……」

  醫生不等那人回答,把馬狠狠踢了一下,徑奔伊蘇屯,相信勃拉齊埃准會帶著漂亮的攪水姑娘上門。果然,他正要上桌吃晚飯,廚娘通報說勃拉齊埃公民和勃拉齊埃女公民來了。

  醫生對他們倆說了聲:「請坐。」

  弗洛爾和她的監護人照舊赤著腳,瞪著眼睛瞧著醫生的堂屋,呆住了。原因是這樣的:

  聖約翰廣場是一個很窄的長方形,栽著幾株瘦骨伶仃的白楊。魯傑醫生從台戈安家承繼得來的屋子,坐落在廣場中部。這一帶的房屋比別處建築講究,台戈安的一所尤其漂亮。

  屋子正在奧勳家對面,二層樓上臨街開著三個窗洞;從底層的大門進去,先是一個院子,院子盡頭有個花園。大門的環洞底下,一扇側門通往一間極寬敞的堂屋,臨街有兩扇窗。堂屋後面是廚房,中間隔著通二樓和閣樓的樓梯。廚房拐角上蓋著一間柴房,一個洗衣服的棚子,一個車間,一個容得下兩匹馬的馬房;這些偏屋上面還有小閣樓,堆著燕麥,飼料,乾草;醫生的男傭人也睡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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