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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行!」約瑟夫對母親說。「那時我的肖像臨好了,你可以帶一千法郎去。」

  阿伽特流著淚擁抱他,叫道:「親愛的約瑟夫!上帝保佑你。那麼你也是疼他的了?可憐他受盡欺侮。他是咱們的光榮,咱們將來全靠他一個人。年紀這麼輕,這麼勇敢,運氣這麼壞!樣樣都對他不利。咱們三個人至少得一齊幫助他。」

  約瑟夫道:「你瞧,畫畫畢竟還有點兒用處吧?」他因為母親終於允許他做一個大藝術家,快活極了。

  勃裡杜太太趕去接她的寶貝兒子菲利浦上校。她在勒阿弗爾天天到弗朗索瓦一世造的圓塔外面去等那條美國客船,越來越牽腸掛肚,擔著沉重的心事。這一類的苦惱會怎樣的激起母愛,只有為娘的知道。一八一九年十月,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客船靠岸了,一路風平浪靜,沒有受到一點兒損害。呼吸到本國的空氣,見著親娘的面,便是最兇橫的人也不能無動於衷,尤其在外邊落魄以後。因此菲利浦熱情洋溢,阿伽特看了心上想:「啊!他多愛我啊!」不幸那軍官在世界上只愛一個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得克薩斯吃了苦,在紐約流浪過一個時期,眼看那兒的投機事業和個人主義發展到最高峰,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養成一種毫無廉恥的人生觀,每個人處在孤獨無助的環境中,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凡事沒有公道,都得自己出頭,人與人間毫無禮貌可言;總之,外面大大小小的經歷把當兵的壞傾向在菲利浦身上儘量發展:他變得蠻橫,自私,無禮;他縱酒,抽煙;生活的潦倒和肉體的痛苦使他完全墮落了。並且上校還自以為受著欺侮。有了這種想法,沒有頭腦的人更變得胸襟狹窄,只想折磨別人。

  在菲利浦看來,世界的範圍只從他的腦袋開始,到他腳底為止,太陽只為他一個人發光。紐約的形形色色,被他這個專講實際的人一解釋,使他在道德方面再沒有一絲一毫顧慮。這等人只會走兩條路:或者信宗教,或者不信宗教;或者一絲不苟,規矩到極點,或者不顧一切,只問需要;而他們慣於把極細微的利益和心血來潮的欲望一齊當做生活的必需。憑著這個作風,他們可以無所不為。上校單單在面上保留著軍人的爽直,坦白,隨便。所以他是危險透頂的人物:外貌象兒童一般天真,骨子裡只想著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先盤算過怎麼應付,象精明的檢察官有心耍詭計一樣;他說話不當一回事,只要你相信,他指天誓日,發多少願都可以。上校打槍的本領一等,擊劍的技術比得過最高明的武術教師,加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格外鎮靜。他言行不一致的時候,若是你冒冒失失膽敢不接受他的解釋,他為一句不大客氣的話就會向你算帳。平日他已經有一副隨時會動武,動過武還不肯干休的神氣。雄糾糾的軀幹,腰圍粗起來了,臉孔在得克薩斯曬成古銅色;說話簡短,口氣斬釘截鐵:在紐約要人忌憚,非如此不可。菲利浦這種外表,樸素的衣著,因為吃過苦而受了鍛煉的身體,在母親眼中活脫是個英雄;其實他是變了平民嘴裡的所謂「浪人」。勃裡杜太太看見心疼的兒子吃盡當光,大吃一驚,在勒阿弗爾替他做起裡裡外外的衣服來。

  聽他講著落難的情形,阿伽特沒有勇氣阻止他拿出從「海外居留地」回來的派頭大吃大喝,儘量玩兒。當時叫帝國部隊的殘兵剩卒去開發得克薩斯,當然是極好的主意;事業的失敗不在於缺少物資而在於不得其人;否則今日的得克薩斯怎會在別人手裡成為一個前程遠大的共和邦呢?在王政復辟的時代,那次自由黨人的實驗充分證明他們是為了私利,而不是為了民族的利益,心目中只有政權,沒有別的。那時既不缺少人材,也不缺少土地,不缺少想像力,不缺少忠誠,就是得不到那個騙人的政黨援助,他們有的是大宗款子,偏偏對開拓一個殖民地那樣的事業一毛不拔。象阿伽特一類的家庭婦女自有她們的本能,會看破這種政治騙局。可憐的媽媽根據兒子的敘述,窺見了事情的真相。

  在他流亡國外的時期,阿伽特為了關心兒子,曾經聽過立憲派報紙大吹大擂的宣傳,注意那次赫赫有名的籌募基金運動;原來需要五六百萬,結果勉強籌到十五萬。自由党的首腦們很快的發覺,把咱們煊赫一世的軍隊的殘餘送往國外,等於幫路易十八的忙;他們便放棄計劃,把一般最忠實,最熱情,第一批參加海外居留地的人丟開不管。菲利浦不是受迫害,而是受欺騙;但阿伽特不會向兒子解釋這個道理。她一味相信她的偶像,只怪自己不懂事,認為菲利浦受了時代的打擊。不錯,至此為止,菲利浦的吃苦不是他的過失,而是由於他的剛強果敢,由於皇帝的下臺,由於自由黨人的欺騙,波旁王室對拿破崙黨徒的仇恨,拿他做了犧牲品。母子倆在勒阿弗爾住了一星期,開支浩大;當下阿伽特也不敢勸兒子歸附王室,去見陸軍部部長。等到她只剩下路費的時候,想法要兒子離開勒阿弗爾回巴黎,已經大費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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