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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八一六年,母親答應約瑟夫把他臥房隔壁的閣樓改做畫室。台戈安女人給他一些錢置辦畫家必不可少的吃飯傢伙;在兩個寡婦的心目中,繪畫不過是一門手藝。約瑟夫既有天賦,也有熱情和巧思,寒傖的畫室樣樣由他親手佈置。業主被台戈安太太說通了,派人在屋頂上開了一扇天窗。約瑟夫把大房間漆成巧克力色,壁上掛幾張畫稿;阿伽特心裡很勉強的給他一隻生鐵火爐。這樣,約瑟夫就能在家工作,同時在格羅和施奈爾那兒學習。

  立憲派當時特別受到退伍軍官和拿破崙党人擁護;儘管誰也不想要什麼憲章,立憲派卻以維護憲章為名常在國會附近鬧事,還搞過幾次陰謀。菲利浦混在中間,遭到逮捕,又因證據不足而釋放;但陸軍部長取消了他的半俸作為懲戒。菲利浦在法國住不下去了,遲早會被暗探煽動,落入圈套的。關於暗探煽動的事,外邊有很多傳說。菲利浦在人品混雜的咖啡館裡打彈子,經常用各種甜燒酒來消磨時間;阿伽特卻為著家中這位大人物提心吊膽,嚇得要死。三位希臘的哲人天天晚上走著老路,踏上兩個寡婦家的樓梯,看她們倆等著他們,急於打聽當天的局勢:這一切都成了習慣,沒法戒掉,所以他們老是到那間綠色小客廳裡來打牌。內政部經過一八一六年的改組,沒有開掉克拉帕龍的差事。他跟有些人一樣膽小如鼠,輕聲輕氣的告訴你一些政府公報上的消息,可馬上補充一句:「千萬別連累我!」德羅什在杜·勃呂埃老人退休以後,不久也被勒令告老,還在爭養老金。三位朋友看見阿伽特急得無可奈何,勸她打發上校①出門。

  ①從此以後,作者常常把菲利浦的軍階提升一級,稱為上校。

  「大家說有人想造反,憑你兒子那種性格,准會捲進什麼案子去做犧牲品。私通敵人的奸細有的是。」

  「嘿!他那種料在皇帝手裡可以做到大元帥,」杜·勃呂埃老人低聲說著,向四周望瞭望。「他不應該丟開本行。不如勸他到東方或者印度的軍隊裡去……」

  阿伽特道:「我們能不顧他身體麼?」

  德羅什老頭道:「幹嗎他不謀個職位呢?此刻私人興辦的事業不知有多少!我但等養老金解決了,就進一家保險公司去當主任。」

  「菲利浦是軍人,只喜歡打仗,」阿伽特忽然有了尚武精神。

  「那他就該安分守己,申請服役……」

  「替這般人服役麼?」寡婦叫起來,「我才不勸他呢。」

  杜·勃呂埃接口道:「太太,你錯了。我的兒子新近由德·納瓦蘭公爵安插了一個位置。對於真心歸附的人,波旁王室倒也很慷慨。你的兒子有希望以中校資格進部隊。」

  台戈安女人道:「騎兵部隊只歡迎貴族;他要進去,永遠升不到上校。」

  阿伽特心裡怕得厲害,竭力勸菲利浦上國外去投軍;外國對一個當過拿破崙傳令官的人決不虧待。

  菲利浦氣憤憤的叫道:「要我替外國人當差麼?……」

  阿伽特聽著大為感動,擁抱著兒子說:

  「真象他爸爸。」

  約瑟夫道:「他說得不錯。法國人是有骨氣的,決不肯到國外去賣身投靠。況且拿破崙還會回來也說不定。」

  菲利浦討好母親,想出一個好主意,預備上美洲去投奔拉勒芒將軍,參加「海外居留地」①的建設。海外居留地原是一個從來未有的大騙局,為了向全國籌募基金出名的。阿伽特拿出一萬法郎積蓄,又花掉一千法郎送兒子到勒阿弗爾港上船。一八一七年年底,阿伽特只靠六百法郎的公債利息過活;但她念頭轉得不錯,馬上把剩下的一萬積蓄存入國庫,一年多了七百法郎收入。

  ①一八一五年拿破崙失敗後,他的舊部拉勒芒將軍逃往美洲,在得克薩斯建立一個「海外居留地」,招納六萬多名拿破崙黨人及其他反復辟分子墾荒。後來法國去的難民越來越多。一八一八年年終,前帝國省長台博德在法國為「居留地」籌募基金,範圍遍及全國;一八一九年七月募捐結束時,募得基金只有九萬五千法郎。「海外居留地」不久亦無形解散。

  約瑟夫看見母親犧牲,也想從旁出一把力:他衣服穿得象執達吏的助手,粗皮鞋,藍襪子,不戴手套;在家只燒煤,只吃麵包,牛奶和布裡乾酪。可憐的孩子只得到台戈安老媽媽和畢西沃兩人鼓勵。畢西沃是他中學同學,也是畫室裡的同學,在某個部裡幹個小差使,畫的漫畫很精彩。

  後來約瑟夫·勃裡杜講起當年的艱苦,常說:「一八一八年的夏天來到的時候,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天氣暖和了,用不著再買煤炭。」

  那時他用色彩的本領已經和格羅不相上下,再去看老師不過是請他批評批評。他憑著充沛的創造力和想像力,有心和古典畫派決裂,衝破希臘傳統的束縛,把整個現實作為藝術的園地。因此約瑟夫養精蓄銳,準備未來的鬥爭;而從一八二三年他的作品選入沙龍的時候起,那個鬥爭就沒有停過。

  那一年情形特別惡劣:台戈安太太和勃裡杜太太的公證人羅甘逃走了;七年來台戈安女人撥還的款子已經可以收兩千法郎利息,被羅甘吞沒了。這樁亂子才出了三天,紐約寄來一張菲利浦上校的一千法郎借票,要母親歸還。可憐的小夥子和許多人一樣受了騙,在「居留地」把錢弄得精光。菲利浦在信中說起在紐約欠的債還是一般遭難的同胞做的保人。阿伽特,台戈安女人和約瑟夫,念了信直掉眼淚。

  「當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可憐的母親很天真的把兒子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

  台戈安老媽媽對甥女說:「以後你可別叫他常常作這一類的旅行了。」

  台戈安太太真講義氣,每年照舊給勃裡杜太太三千法郎,但始終追著她的三連號,從一七九九年起一直沒有中過。那時她也有些懷疑彩票公司作弊了。她埋怨政府,認為政府說不定在搖彩箱中取消了那三個號碼,叫買彩票的人越追越狠。

  兩個寡婦匆匆算了算帳,覺得不出賣一部分公債決計籌不出一千法郎;她們打算抵押銀器,一部分被褥或多餘的桌椅。

  約瑟夫聽到這個計劃慌起來,把情形告訴熱拉爾①。那位大畫家向內廷事務部托了人情,叫約瑟夫臨兩張路易十八的肖像,每張五百法郎。手面不大闊綽的格羅也帶著學生上顏料店,吩咐把約瑟夫用的顏色記在他賬上。但是一千法郎要交出臨畫才到手。約瑟夫就花十天功夫趕出四幅小畫賣給畫商,得了一千法郎交與母親還債。過了八天,上校又來一封信,報告他立即動身回來,船長答應路費到法國再付。菲利浦說在勒阿弗爾港至少還要一千法郎才能上岸。

  ①熱拉爾(1770—1837),與格羅齊名的畫家,也是巴爾札克的朋友。作者把熱拉爾安排在這裡出現,大概因為約瑟夫所臨路易十八肖像的原作正是熱拉爾的手筆。——原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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