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水女人(11)_巴爾札克

十一

　　五家庭中的大人物

　　過了幾天，從莫斯科潰退的倒黴事兒發生了。拿破崙回國組織新軍，向法蘭西再要一批人馬去做犧牲品。可憐的母親便另有一番煩惱。菲利浦早就不樂意念中學，一心要投軍，替皇帝出力。拿破崙在杜伊勒裡舉行最後一次檢閱，菲利浦看了興奮得如醉若狂。那個時代，軍隊的煊赫的場面，軍人的服裝，肩章的威風，對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菲利浦自以為在軍事方面的天賦不亞于兄弟在藝術方面的天賦，瞞著母親寫了一份申請書給皇帝：

　　陛下，我是陛下舊臣勃裡杜的兒子，今年一十八歲，身高五尺六寸，①腳腿輕健，身體結實，願意替陛下當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

　　①指舊法尺，合今一米七八左右。

　　二十四小時以內，皇帝把菲利浦從帝國中學調往聖西爾皇家軍校；過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崙把他編入一個騎兵團，軍階是少尉。當年冬天，菲利浦在後方留了一個時期，等到學會了騎馬，立即興高采烈的出發。在聯軍侵入法國的幾仗中有一次前哨戰，菲利浦奮不顧身救出他的上校團長，因此升到中尉。在菲爾－肖勃諾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為上尉，派充御前傳令官。菲利浦受到這樣的提拔，又在蒙特羅一仗立了功，得了獎章。他參加了拿破崙在楓丹白露的告別式，①萬分感動，不願意替波旁王室服務。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發覺母親生活成了問題。約瑟夫的公費在暑假裡被取消了；勃裡杜太太的撫恤金原歸皇帝私庫支撥，現在要求內政部撥付，不得批准。

　　約瑟夫對繪畫越來越入迷，遭到這些變故反覺高興，央求母親讓他進勒尼奧畫室，說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認為二年級②的成績很好，毋需再進文學班。

　　①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拿破崙退位，在巴黎附近的楓丹白露與部下告別。

　　②法國中學以一年級為最高班，分為文理二科；二年級以下不分科。

　　菲利浦十九歲，已經當了上尉，得了勳章，在兩次戰役中做過皇帝的傳令官，大大滿足了母親的虛榮心。因此他雖然舉動粗俗，愛吵鬧，除了大兵的血氣之勇別無長處，但在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個天才；不象約瑟夫個子矮小，身體虛弱，老是可憐巴巴，一面孔的孤獨相，只求清靜，夢想著藝術家的榮譽，在母親說來，只會叫她煩惱和操心。

　　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的冬天，約瑟夫運氣不錯：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孫子畢西沃私下幫著他；畢西沃拜在格羅①門下，把約瑟夫也介紹去了。那個有名的畫室培養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材，約瑟夫在那邊交上施奈爾，和他很親密。三月二十的事件②爆發了，勃裡杜上尉到裡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杜伊勒裡，當上禁衛軍的龍騎兵營營長。滑鐵盧一仗，他受了傷，雖則傷勢輕微，也得到榮譽勳位四級勳章。事後他隨同達沃元帥駐紮在聖德尼，沒有參加盧瓦爾部隊；他的軍階和榮譽勳位勳章，靠著達沃元帥的力量都給保留下來，不過變了退伍將校。

　　①格羅（1771—1835），法國浪漫畫派先驅，弟子極多。

　　②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拿破崙逃出厄爾巴島，三月二十返回巴黎，到六月二十二日滑鐵盧慘敗，歷時約一百天，史稱「百日時期」。

　　那個時期，約瑟夫著急自己的前途，拼命用功，在大局變動最劇烈的期間病倒過好幾次。

　　阿伽特對台戈安太太說：「他的病都是顏料的氣味害他的。那一行對他身體這樣不相宜，應該放棄才對。」

　　當時阿伽特的牽腸掛肚全是為了那個當中校的兒子。一八一六，他回到家裡。帝國禁衛軍龍騎兵營營長的薪水一年大約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後減到三百法郎一月；母親拿出一部分積蓄，裝修廚房頂上的閣樓，安頓兒子。菲利浦經常出入朗布蘭咖啡館，成為最頑強的拿破崙黨人；那個咖啡館原是立憲派的彼俄提亞。①菲利浦在那兒染上退伍軍人的習慣，態度，作風和生活，並且和所有二十一歲的青年一樣做得更過火，對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齒，沒有妥協的餘地；有過幾次機會可以保持中校的軍銜進常備軍，他都拒絕了。在母親眼中，這是大義凜然的表現。

　　①彼俄提亞，古希臘的一邦，風俗粗野，不喜文藝。拿破崙下臺以後，不少舊部自稱為立憲派，反對波旁王室，這些人大都舉止粗魯，故作者將他們聚會的地方稱作彼俄提亞。

　　她說：「他父親遇到這種情形也不過如此。」

　　退伍軍人的薪俸盡夠菲利浦花用，不破費家裡一個錢；約瑟夫的生活卻完全靠兩個寡婦支持。

　　從那時起，阿伽特對菲利浦的偏心流露出來了。過去她的偏袒還蒙在心裡；可是眼看一個對皇帝赤膽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愛的兒子受的傷，而他對眼前的逆境又處之泰然，雖則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伽特卻覺得那是菲利浦人格高尚的表現；在這種種情形之下，怎麼能叫母親不格外憐惜呢？「他多倒黴」這句話，說明對這個兒子樣樣該多照顧一些。約瑟夫是藝術家，而藝術家年輕的時候心地都特別單純，他又從小佩服哥哥，所以對母親的偏心非但不生氣，還認為理所當然；對一個在兩次戰役中替拿破崙傳過命令的英雄，在滑鐵盧受過傷的戰士，他和母親同樣的崇拜。約瑟夫親眼看見過菲利浦穿著禁衛軍龍騎兵綠色鋪金的漂亮軍服，帶著隊伍站在五月廣場上：怎麼會不相信這個老大哥的確高人一等呢？

　　再說，阿伽特儘管偏心，畢竟是個慈愛的媽媽：她也疼約瑟夫，只是不盲目罷了，不瞭解他罷了。約瑟夫非常愛母親，菲利浦只是讓母親愛他。龍騎兵在母親面前固然把大兵的粗魯收斂一些，但並不掩飾他對約瑟夫的輕視，不過是用的親熱的方式。看著兄弟腦袋那麼大，用功得把身體都磨瘦了，到了十七歲還虛弱得很，菲利浦把他叫做「小傢伙」。要不是藝術家生就一副滿不在乎的脾氣，哥哥那種賣老的樣子真會叫人難堪；約瑟夫卻以為當兵的總不免急躁蠻橫，心腸是挺好的。可憐這孩子還不知道真有才幹的軍人跟別的優秀人物一樣和善，一樣有禮。行業儘管不同，天才的品德並無分別。

　　菲利浦對母親提起兄弟，總說：「可憐的孩子！別難為他，讓他玩玩吧。」

　　這種輕蔑的口吻，母親聽了只當是手足的情誼。

　　她想：「菲利浦永遠會疼兄弟，照顧兄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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