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您給我們描述一下來探望在押犯的那個女人。」總檢察長在他耳邊說。

  「矮個子,粗大壯實。」戈爾先生回答。

  「這特許證是發給一個細高個的。」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那麼,多大年紀?」

  「六十歲。」

  「你們是在談我吧,先生們?」雅克·柯蘭說。「嘿,不用找了。」他和顏悅色地接著說,「這人是我的姑媽,差不多是真姑媽,是個女人,老太太。我能免除你們很多麻煩……只有我願意,你們才能找到我的姑媽……如果我們這樣糾纏不清,那事情就別想有什麼進展了。」

  「神甫先生不再說西班牙腔的法語了,」戈爾先生說,「也不再含糊不清了。」

  「因為事情已經夠亂的了,親愛的戈爾先生!」雅克·柯蘭直呼監獄長的名字回答,顯出一絲苔笑。

  這時候,戈爾先生急速地向總檢察長走去,對他耳語說:

  「伯爵先生,請您小心,這個人已經怒氣衝衝。」德·格朗維爾先生從容地注視雅克·柯蘭,見他很平靜。然而他很快發現監獄長對他說的話確實沒有錯。那騙人的外表下隱藏著野蠻人冰冷而可怕的狂怒。雅克·柯蘭的眼睛裡孕育著火山的爆發,緊握的雙拳正在顫動,這正是猛虎蜷起身子準備撲向獵物的姿勢。

  「讓我與他單獨談談。」總檢察長以嚴肅的神態對著監獄長和法官說。

  「您把殺害呂西安的兇手打發走了,這很好!……」雅克·柯蘭說,並不在意卡繆索是否聽見這句話,「我忍不住了,馬上要掐死他……」

  德·格朗維爾先生驚顫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睛這樣血紅,臉頰這樣慘白,額上滲出這樣多的汗珠,肌肉這樣抽搐。

  「掐死他,對您有什麼好處?」總檢察長從容地問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為社會復仇,或者您認為在為社會復仇,您還問我復仇的原因嗎!……這麼說,您的血管裡從來沒有感受過復仇的狂濤洶湧澎湃……這麼說,您也不知道就是這個愚蠢的法官殺死了他!我的呂西安,您是喜愛他的,他也熱愛您!先生,我對您非常瞭解。我那個心愛的孩子每天晚上回來把什麼都告訴我。我安排他睡覺,就像一個女僕服侍小孩睡覺一樣,然後我叫他給我講述所有的事情……他什麼都向我傾吐,直至自己最細小的感受……啊!一位慈愛的母親疼愛自己的獨生子,也不會超過我疼愛這個天使。您知道嗎,善良從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兒在草地上開放一般。他很軟弱,這是他唯一的缺點。他像豎琴上的弦那樣柔弱,但是當它緊繃時,卻又是那樣緊張……這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溫情,是仰慕,是在藝術、愛情和美的陽光下成長的特性。上帝為人類創造了千姿百態的美蔔一說到底,呂西安是個像女子的男人。對剛才出去的那個合貨,我什麼沒有說過啊……啊!先生,在我作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處的活動範圍內,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為了救兒子,哪怕陪他去見彼拉多!……」

  ﹡彼拉多:公元一世紀(約二六一約三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據《新約全書》記載,耶穌由他判決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雙明亮的黃眼睛,現在湧出了一串串淚水。他繼續說:

  「那個蠢貨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把這孩子給葬送了!……先生,我用淚水洗淨了孩子的屍體,懇求著這個我不認識的、在我們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義者,我就不成其為我了!……)我用這一句話把什麼都對您說了!您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什麼叫痛苦,只有我一個人體驗過。痛苦之火烤幹了我的眼淚,那一夜我都哭不出聲了。我現在能痛哭了,因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剛才看到您擺出司法官員的架勢……啊!先生,但願上帝(我開始信仰上帝了!)……但願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運……那個該死的審判官奪走了我的靈魂。先生!先生!此時此刻,人們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請您想像一下一隻狗,有個化學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只狗……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來這裡對您說:『我是雅克·柯蘭,我自首!……』今天早晨人們過來從我手裡奪走這具遺體時,我作出了這一決定。我像瘋子、像母親,像聖母在墓地親吻耶穌一樣,親吻這遺體……我願意無條件地為司法部門效勞……現在我應該這樣做了,您馬上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您這是在向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還是在向總檢察長說?」司法官員問。

  這兩個人,一個代表罪行,一個代表司法,他們對視了一下。苦役犯的話深深打動了這位司法官,他對這個不幸的人產生了高尚的憐憫之心。苦役犯猜測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總是司法官)卻不瞭解雅克·柯蘭越獄後的行為,以為自己可以支配這個罪犯,覺得他無非是犯了偽造文書罪。對這個由善和惡構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屬合成的銅器一樣,他想用寬大手段來檢驗一下。另外,德·格朗維爾已經到了五十三歲,還從來沒能使別人對他產生過愛情,他像所有沒有被人愛過的男子一樣,欽慕溫柔的情性。這種失望的心態,這種如很多男人所經歷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誼的命運,也許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裡奇先生結成知心的內在紐帶。同樣的不幸,猶如彼此共享的同樣的幸福,會使心靈以同一節拍跳動。

  「您還有前途!……」總檢察長說,向這個垂頭喪氣的惡棍投去一瞥審訊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對自己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呂西安留下一份遺書,遺贈您三十萬法郎……」

  「可憐啊!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雅克·柯蘭大聲說,「他總是『過分』正直!我是懷有各種惡劣的情感,而他卻體現著善良、高尚、美和高貴!這樣美好的心靈是無法改變的!先生,他從我這裡拿走的只是我的錢!……。

  總檢察長不能使這個人振奮起來。這個人深入徹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樣有力地證實了他剛才說的那些可怕的話,這使德·格朗維爾先生站到了罪犯一邊,剩下的只有總檢察長了。

  「如果您對什麼都不再關心,」德·格朗維爾先生問,「您到我這裡來要說什麼呢?」

  「我前來自首,這不已經夠重要的了嗎?你們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麼東西,是不是?否則我會叫你們太為難了!……」

  「多麼厲害的對手!」總檢察長心裡想。

  「總檢察長先生,您即將叫人砍掉一個無辜者的腦袋,而我已經找到了罪犯。」雅克·柯蘭擦乾眼淚,鄭重其事地接著說,「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您。我來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為,凡是對呂西安表示過某種關心的人,我對他們都懷著熱愛;同樣,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將一直仇恨他們……

  「一個苦役犯,這對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停頓片刻接著說,「我眼中的一個苦役犯勉強抵得上您眼中的一隻螞蟻。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強盜--他們都是高傲的人,只要從哪個過路行人身上得到的東西能超過開一槍的價值,他們就會把他打死--我只是為您著想。我叫這個小夥子作了仟悔,他只信任我一個人,他是我獄中同一條鐵鍊上的夥伴。泰奧多爾是個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來的物品出賣或抵押出去,以為這樣做是在替一個情婦幫忙。可是,在南泰爾案件中,他的罪責並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報仇雪恨,像打蒼蠅那樣相互仇殺,這本是他們的習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誰也不看重人命。這很容易理解。我們這兒相信有個靈魂,有個什麼東西,有個影像比我們活得還長,會永遠活著。你把這種無稽之談去向唯物主義觀念學家講講!無神論國家或哲學家會叫那些擾亂生命的人為人命償付高昂的代價。他們也有道理,因為他們只相信物質。如果卡爾維告訴你們贓物來自某個女人之手,那麼你們抓到的並不是真正罪人--他現在在你們手裡,而是一個同謀。可憐的泰奧多爾不願失去自己的同謀,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呢?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榮譽觀,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們的榮譽觀。殺死這兩個女人的兇手是誰?一次那樣大膽、奇特,與眾不同的行為的作案人是誰?我現在已經知道,有人把細節情況都告訴了我。請您暫緩處決卡爾維,您就能知道這一切。不過您得許諾向他減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監牢……我現在處在這樣痛苦的境地,不會煞費苦心再來撒謊,這一點您是知道的。我對您說的全是實話……」

  「這樣做會降低司法部門威信,司法部門不可能這樣妥協。但是,對於您,對於雅克·柯蘭,我認為履行我的職責時不用那麼刻板,可以稍加放鬆,並請有權人士核定。」

  「您能給我留下這條命嗎?」

  「這是可能的……」

  「先生,我請求您向我許下諾言,我只要這一點就夠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我手裡握著三大家族的榮譽,而您只挾著三個苦役犯性命,」雅克·柯蘭繼續說,「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單獨關押起來,您還能折騰什麼?」總檢察長問。

  「嘿!那咱們就玩一局吧!」雅克·柯蘭說,「我剛才直率地說了老實話,我是跟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的。如果總檢察長在這裡,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剛才您能向我允諾,我就會把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寫給呂西安的那些信還給您了!」

  說話人說這些話時的語氣、沉著姿態和目光都告訴德·格朗維爾先生,在這個對手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誤也是非常危險的。

  「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嗎?」總檢察長問。

  「我要為我自己向您再說幾句話。」雅克·柯蘭說,「用格朗利厄家族的聲譽來換取泰奧多爾的減刑,對我來說是付出多,收入少。判處終身監禁的苦役犯,這算得了什麼?他如果越獄,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幹掉他,這只是在斷頭臺上放一張匯票而已。您要答應我將他押往土倫,並要囑咐好好待他,因為過去人們懷著惡意把他塞在羅什福爾監獄。好,現在說說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點。德·賽裡奇夫人和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裡。那是一些什麼樣的信件啊!……您聽著,伯爵先生,妓女寫信的時候賣弄風雅,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貴婦人呢,她們整天在賣弄風雅,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寫信的時候跟妓女沒有兩樣。這種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學家會找到的,我就不去過問了。女人是低級動物,過於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與男人相像時,才顯得美麗!因此,這些頭腦裡很有男子氣概的小公爵夫人寫出了這些傑作……哦!這很美,從頭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寫的著名頌歌……」

  ﹡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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