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紅房子旅館 | 上頁 下頁


  我們的全部注意力都貫注於這個聲音,可怕的呻吟傳進我們的耳朵。銀行家的妻子急忙向我們跑來,把窗戶關上。

  「這是為了避免出事。」她對我們說,「假如泰伊番小姐聽見她父親的喊聲,她很可能會歇斯底里的。」

  銀行家回客廳來找維克托莉,低聲對她說了句話。少女立即叫了一聲,向門口奔去,不見了。這個事件引起很大騷動。牌局都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向鄰座打聽。低語聲漸漸變大,一群群人聚集在一起。

  「泰伊番先生難道自……」我問。

  「自殺了!」我那愛挖苦人的女鄰座說,「我想,您會高高興興地給他戴黑紗吧?」

  「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個可憐人得了一種病,」女主人答道,「這種病的名字布魯松先生常對我說起,我卻仍是記不住。他剛才是舊病復發了。」

  「這是屬￿哪一類病症呢?」一位預審推事忽然發問道。

  「哦,那是種可怕的病痛,先生。」她回答說,「醫生們也無藥可施。那種痛楚看來是刻骨鏤心的。有一天,這個不幸的泰伊番在我的田莊逗留的時候發作過一回,我不得不躲到鄰居家去,免得聽見他的喊聲。他發出可怖的叫聲,想要自殺。她女兒當時只好讓人將他綁在床上,給他穿上瘋人的緊身背心。這個可憐人以為腦袋裡有些動物在吸他腦髓,每根神經都一陣陣地劇痛,象被鋸子鋸,又象被猛力牽扯。他腦袋疼得那麼厲害,連為了減輕這種疼痛而做的艾灸也感覺不出來。但他後來聘請的醫生布魯松先生不主張用艾灸,他認為這是種神經性的毛病,一種神經炎症,應當用螞蟥放在脖子上、用鴉片敷在腦袋上來治療。果然,發作次數減少了,每年只有一次,在晚秋時節。泰伊番先生恢復健康以後總是不住地說,他寧願受車裂之刑,也不想再吃這種苦頭。」

  「那他看來是疼痛至極了!」一位證券經紀人說,這是個沙龍裡的才子。

  「噢!他去年差點送了命。」她又說,「他獨自去他的田莊辦一件要事。也許是由於缺乏救護,他直挺挺地躺了二十二小時,象死了一樣。後來洗了個熱水浴,才把他救活過來。」

  「這是不是一種破傷風?」那位證券經紀人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他害這個在軍隊裡得的怪病已經快三十年了。他說,有一次他跌倒,一塊木片紮進了腦袋。但布魯松覺得有希望治好他。據說英國人找到了一種辦法,可以毫無危險地治好這種病,用的是氫氰酸。」

  這時一個比先前更加尖厲的叫聲響徹整座房子,使我們恐怖得渾身冰冷。

  「聽,這就是我時常聽見的喊聲。」銀行家的妻子又說,「這喊聲使我從椅子裡驚跳起來,使我神經難以忍受。不過說也奇怪,這可憐的泰伊番儘管受著這樣聞所未聞的痛苦,卻從來沒有生命之虞。而在這種可怕的折磨的間歇裡,他吃喝無異于常人,大自然真是無奇不有!一位德國醫生對他說,這是一種腦風濕症,這與布魯松的意見頗為一致。」

  我離開聚集在女主人身邊的人群,陪著泰伊番小姐出去,有個僕人來找她……「上帝啊!我的上帝!」她哭著叫道,「我父親究竟做了什麼事得罪了上天,使他受這樣的痛苦?這麼好的一個人!」

  我陪她走下樓梯,在扶她上車時我看見她父親在車中彎成兩截。泰伊番小姐用手帕掩住她父親的嘴,想止住他的呻吟。不幸他瞥見了我,他的臉皺蹙得更加厲害了,一聲痙攣的喊叫劃破空氣,他向我投來一個嚇人的目光,馬車開走了。

  這席酒宴,這次晚會,在我的生活和情感上產生了痛苦的影響。我愛上了泰伊番小姐,也許恰好因為榮譽感和廉恥心都禁止我與一位兇手聯姻,哪怕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一種不可思議的宿命使我只要知道在哪家人家能碰到維克托莉,就讓人介紹我到哪家去。往往在我對自己發誓不再見她之後,當天晚上我就又在她身邊了。我無限歡樂!我的充滿幻夢的、愜意的、正當的愛情,帶有一種犯罪的感情色彩。當泰伊番碰巧與他女兒一起時,我因向他行禮而看不起自己,可是我仍然向他行禮!而且不幸的是,維克托莉不僅是個美人兒,而且有教養,有才華,有風度,沒有絲毫的學究氣,沒有哪怕最輕微的自命不凡。她言談極有分寸,性格裡有一種憂鬱的風韻,使人人傾倒。她愛我,或者至少她使我相信她愛著我。她有一種僅僅為我而發的微笑,對我說話時聲音也變得更加溫柔。啊,她愛我!但她也愛她父親,她對我誇耀他的善良、和藹和高尚。這些讚揚就象尖刀一樣刺著我的心。

  有一天,我差一點成為這樁罪行的同謀,泰伊番家的富裕就是建築在這件罪行的基礎上的:我曾想向維克托莉求婚。然而我逃走了,我旅行去了,到了德國,到了安德納赫。可是我又回來了。我見到維克托莉臉色蒼白,她瘦了!如果我看到她身體很好,心情愉快,我就得救了!可是現在我的情感卻異乎尋常地重新猛烈燃燒起來。我擔心自己的顧慮變成一種偏執狂,便決定組織一個良心法庭,以期弄清這個有關高級道德和哲學的問題。我回來以後,這個問題已經變得更加複雜了。於是前天我召集了我的朋友中我認為最正直、最有廉恥心和榮譽感的人。我請來了兩位英國人,一位是使館秘書、一位是清教徒;還請了一位政治上完全成熟的前任部長;兩個依然天真無邪的青年;一位教士,是個老人;還有我從前的監護人,他是個單純的人,他對我所作的監護是法院紀錄中最完美的;此外,還有一位律師,一位公證人,一位法官。總之,一切社會輿論、道德實踐的代表都請來了。我們先是大吃大喝、高談闊論、大聲喧嚷一番,然後,在上餐末果點時,我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但隱去了我的意中人的名姓,我要求大家給我一些忠告。

  「給我出點主意吧,朋友們!」我在結束時對他們說,「象討論一項法律草案一樣,詳盡討論這個問題。我會叫人拿來票箱和選票,你們將完全按照秘密投票的規則投票贊成或反對我的婚姻!」

  大家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那位公證人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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