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紅房子旅館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要去立一份契約。」他說。

  酒力使我從前的監護人沉默了,他自己還需要有人監護,以免在回家時發生意外。

  「我明白了!」我叫起來,「不發表意見,正是有力地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席上一陣騷動。

  一位曾為富瓦將軍①的孩子們以及富瓦將軍墓簽名認捐的財主嚷道:

  「和道德一樣,罪行也有程度之分!」

  「饒舌鬼!」前任部長用肘彎碰我一下,低聲對我說。

  「有什麼使你為難的?」一位公爵問道,他的財產就是在廢除南特敕令②時,從那些反抗王命的新教徒那裡沒收而來的。

  ①富瓦將軍(1775—1825),法國將軍,曾任眾議員,清廉正直,深得人心。死後妻子兒女陷於貧困,全國募捐幫助。

  ②南特敕令,法王亨利四世於一五九八年頒佈的敕令,規定天主教是法國國教,同時宣佈胡格諾教派有自己的信仰自由,從而結束了長期的宗教戰爭。一六八五年,路易十四取消南特敕令,重新迫害新教徒,使許多新教徒逃往國外。

  律師站了起來:「公爵說得對,在法律上,提交我們的這個案例並不造成任何困難。」這位法律的代言人叫道,「不是有時效規定嗎?如果都去追尋我們家產的來源,我們都將落到什麼地步?這是一個良心問題。如果您一定要把這事情提交什麼裁判所,那就去懺悔所吧。」

  《法典》的化身說罷坐下來,喝了一杯香檳酒。負責解釋《聖經》的人,那位善良的教士站了起來。

  「我們被上帝創造出來時便已是脆弱的,」他堅定地說,「如果您愛上了這樁罪行的女繼承人,您就娶了她,滿足于母親的財產,而將父親的財產散給窮人。」

  「然而,」一位無情的愛挑毛病的人(這種人在社交場合並不少見)叫了起來,「那位父親也許只是因為發了財才結了一門好親事,他任何微小的幸福不都是這種罪惡的果實嗎?」

  「討論本身就是一種判決!有些事情是不能討論的。」我的前監護人自以為能用一句醉漢的警句妙語來點醒眾人。

  「是啊!」使館秘書說。

  「是啊!」教士嚷道。

  這兩個人想法並不一致。

  一位空論派①站了起來,他曾在一百五十五名選舉人裡因缺少一百五十張選票而未能當選。

  ①空論派,法國王政復辟時期的君主立憲派,多為大學教師或律師,言論空泛晦澀,玩弄術語,故名。

  「先生們,這個精神本質的驚人事件乃是社會所面臨的極為超出常態的一個事件。」他說,「因而,應取的決定,當為我們良心的即時抉擇,一個突如其來的概念,一個有教益的判斷,我們悟性的稍縱即逝的細微差別,猶如構成我們鑒賞趣味的電光石火一樣。投票吧。」

  「投票吧!」我的客人們齊聲說道。

  我令人發給大家每人兩個球,一個紅球,一個白球。白色象徵貞潔,表示反對這個婚姻;紅球則表示贊成這門婚事。我為了避嫌沒有參加表決。我的朋友共有十七人,九票構成絕對多數。每個人都過去將球投入窄頸的柳條簍子。簍子裡有編上號碼的彈子,當賭客們去摸號的時候,彈子就在裡面晃動。我們都被相當強烈的好奇心所激動,因為這種淨化的道德感的表決確實有點特別。計票時我發現九個白球!這個結果並不使我驚訝,但我還是決定數一數我的法官裡面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的數目。這些決疑斷難的年輕人恰好是九個,九個人都是一個心眼!

  「哦,哦!」我暗想,「他們內心都一致贊成這門親事,而明裡卻一致反對我去結這門親。怎樣才能擺脫這種被動局面呢?」

  「那位岳父住在哪裡?」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冒冒失失地問我,他比別人掩飾得少些。

  「沒有岳父了!」我叫道,「以前我的良心清楚地告訴我應該怎麼辦,無須你們的裁決。而現在它的聲音變弱了,我之所以失去勇氣,是因為我在兩個月前收到了這封誘人的來信。」

  我從皮包裡取出如下一份訃告給他們看:

  泰伊番股份公司經理,原軍隊糧食肉類供應商,榮譽勳位騎士勳章、金馬刺勳章獲得者,巴黎國民自衛隊第二團第一擲彈兵連連長,冉-弗雷德裡克·泰伊番先生,五月一日逝世于儒貝爾街公館。敬請臺端參加出殯、祭奠和安葬儀式,儀式訂於……

  ……謹此訃聞

  「現在該怎麼辦?」我又說,「我將從很廣的範圍向你們提出問題。泰伊番小姐的地產浸透了鮮血,這是毫無疑義的,她父親的遺產是塊hacelma①。這我都知道。但普羅斯佩·馬尼昂沒有留下繼承人,我也沒找到在安德納赫被害的別針廠主的家庭。把財產交給誰呢?我沒有權利透露一個偶然發現的秘密,在一個無辜少女的嫁妝裡添上一顆割掉的腦袋,使她做噩夢,剝奪她的美麗的幻想,對她說:『你所有的錢都沾滿了血污。』從而在她心目中再一次殺死她的父親。我曾經向一位老教士借過一本《良心問題辭典》,但沒有在裡面找到任何對我的疑難的解答。為普羅斯佩·馬尼昂、瓦朗費、泰伊番的靈魂設壇超度嗎?我們早已是十九世紀了。創辦一所救濟院或設置一筆道德獎金嗎?獎金會被騙子們得去。至於我們的大部分收容院,我覺得它們多半已經成為罪惡的庇護所了。況且這類用途多少有利於虛名,能否成為一種補過的辦法呢?我應當那麼做嗎?再說,我在戀愛,熱烈地戀愛,我的愛情就是我的生命。如果我無緣無故對一個過慣奢華、優雅和充滿藝術享受的生活,喜歡在滑稽歌舞劇院慵懶地聽羅西尼的音樂的少女,建議她放棄一百五十萬法郎家產,去施捨給那些癡呆老頭或者假裝得了癩病的人,她會笑著掉過頭去不理睬我,她的心腹侍女會說我是個惡作劇的傢伙。如果在愛情的令人心醉的時刻,我向她讚美儉樸生活的樂趣和我在盧瓦爾河畔的小房子的話,如果我以愛情的名義請她犧牲巴黎的話,這首先是在說謊,雖然是個動機高尚的謊話;其次,我也許會因此失去這個愛好舞會、首飾,並且目前還愛著我的少女的歡心,從而得到個慘痛的經驗教訓。她會被某個修長俊美、也許還有卷得很好的小鬍子、會彈鋼琴、會談論拜倫爵士,而且騎術高明的軍官從我這兒搶走。怎麼辦?先生們,行行好,出個主意吧……」

  那個正派人,我提起過的那個很象珍妮·迪恩斯②的父親的清教徒,直到那時為止還未發一言,這時他聳聳肩膀對我說:

  「傻瓜!你為什麼問他是不是博韋人呢?」

  ①希伯來文:血地。指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塊地,相傳是猶大用出賣耶穌的三十元銀幣買下的。

  ②珍妮·迪恩斯,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中洛辛郡的心臟》中的女主人公。

  [何友齊/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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