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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您不肯聽我說話,」他淒然說道,儘管拉布丹夫人使他內心深處感到滿足,「您如果把我冷落在這裡,你們將來的晉升又與我何干?」

  她以巴黎人特有的快速說道:「在聽您說話之前,先得讓我們的聲音得到傾聽。」

  說著,她把這胖老頭撂在一邊,去和一位正要告辭的外省來的伯爵夫人周旋去了。

  「這個女人真是不同凡響,」德·呂蔔克斯自忖道,「在她身邊我簡直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的確,這個六年前曾經養過舞女,憑著他的地位把許多公務員的漂亮妻子組成他的後宮,生活在記者、女演員之中的老滑頭,今晚整個晚上都在曲意承歡賽萊斯蒂娜左右,是最後一個離開沙龍的。

  拉布丹夫人一邊卸妝一邊想:「我們終於得到那個位子了!一年一萬二千法郎,再加額外津貼和我們在格拉熱的地租,總共可以有兩萬五千法郎。這不算富裕,但至少可以不受窮了。」

  賽萊斯蒂娜入睡時想著她的債務,估算著每年扣下六千法郎,三年就可以把債務還清。她萬萬想像不到,一個從來沒有涉足于任何沙龍的女人,一個小器、粗俗、既沒靠山又沒熟人,埋沒在沼澤區的對丈夫一片忠心的小市民女人,正在考慮發動進攻,搶走她已提前把她的拉布丹安置在那裡的位子。拉布丹夫人即使知道包杜阿耶夫人是她的對手,也會嗤之以鼻的,因為她對於渺小事物的力量一無所知,那是一條小蟲鑽空一棵榆樹的那種力量。

  假如在文學上也能使用列文虎克①、馬爾比基②、拉斯帕依③等人的顯微鏡,使用霍夫曼④用來檢查柏林人的工具,假如把這些曾經蠶食了荷蘭的堤壩,使這個國家幾乎被衝垮的蛀蟲加以放大、描繪出來,也許就可以看到同羊腿子、米特拉爾、包杜阿耶、薩亞、戈德隆、法萊克斯、特朗松、高達爾這類人最相似的面貌。這些蛀蟲在本世紀三十年代已經顯示出力量。因此,現在該讓大家看看那些在各辦公室裡蠢動著的蛀蟲了,那裡正排演著本文主要的一幕戲。

  幾乎所有巴黎的辦公室都大同小異。不論你徘徊到哪個部裡去要求申訴小小的冤屈,或是要求一些小恩小惠,你都會見到陰暗的走廊、光線不足的過道、象戲院包廂一樣的那種門,上面鑲有一塊象眼睛一樣橢圓形的玻璃窗,透過這玻璃窗可以看到堪與卡洛⑤的作品媲美的幻景,而門上寫的都是些看不懂的說明。當你找到目的地之後,就來到了第一間房間,那裡有一個當差的雜役,第二間房間是低級職員呆的地方,然後在左面或者右面,是副處長辦公室,最後,在遠處或者高處,是處長辦公室。至於說那位帝國時代稱司長、王朝復辟時期有時稱主任、現在又稱作司長的偉大人物,則在他所管轄的兩三個處的樓上或樓下,有時是在他屬下的一位處長的辦公室後面。他的那套房間總是特別寬敞,與眾不同。這在那叫做部、或辦公廳的蜂窩式的房子中間,顯然是得天獨厚的。

  ①列文虎克(1632—1723),荷蘭顯微鏡學家,在細緻觀察生物方面卓有成就。

  ②馬爾比基(1628—1694),著名意大利醫生、解剖學家,是最早用顯微鏡進行研究的人。

  ③拉斯帕依(1794—1878),法國化學家及政治家。

  ④霍夫曼(1660—1742),德國名醫。

  ⑤卡洛(1592—1635),法國著名雕刻家及畫家,富於幻想,其風格對十七世紀的藝術很有影響。

  今天,幾乎所有的部都已把以前這些分散的機構吸收在一起了。這一合併,那些主任們就失去了他們的公館、部下、沙龍以及小朝廷,從而黯然失色。今天,誰還認得那個徒步走到財政部,爬上二層樓去上班的人就是當年住在聖阿沃伊街,或是聖奧古斯丁街的豪華公館裡的林業局或間接稅管理總局的局長,國務院成員,往往還是國務大臣,貴族院議員?(其中帕斯基埃和莫萊兩位先生在當過大臣之後又心滿意足地當了主任。他們實踐了德·昂丹公爵向路易十四說的話:「大人,當耶穌基督星期五逝世時,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星期日會復活的。」)如果這位主任失去了豪華生活,還能從擴大行政權得到補償的話,那還不算太壞,但是今天,這種人物當個只有可憐的兩萬法郎年俸的稽查長,已經不容易了。作為往昔權勢的象徵,還允許他保留一名穿著套褲、絲襪和法蘭西式上裝的門房,——何況,最近門房也給改革掉了。

  在行政制度上,一個處由一名雜役、幾名在幾年內白幹活的見習員、幾名收發員、文書、一等科員或主管科員、和一名副處長、一名處長組成。一個司一般包括兩、三個或更多的處。職務的頭銜因部門而異:例如可能有一名稽查員而不是一等科員,還可以有一名簿記等等。雜役呆的那間屋子鋪著和走廊一樣的方磚地、糊著廉價的糊牆紙,有一個爐子,一張黑色的大桌子,上面放著鋼筆、墨水,有時有一個水龍頭,還有一些設有墊席的長凳子供那些佇立久候的來訪者之用,而那個雜役自己卻坐在一張安樂椅裡,雙腳放在一個草墊上。公務員們的房間是一間大屋子,多少有點光線,很少鋪地板。地板和壁爐是專為處長和司長們設的,還有櫃子、寫字臺、桃花心木桌子、紅綠羊皮沙發、躺椅、絲織窗簾,以及其他講究的辦公室用具都是如此。公務員的房間裡有一個爐子,管子通向一個開口的煙囪——如果有煙囪的話。糊牆紙是一色的,綠色或褐色。桌子是烏木的。公務員們的氣質可以從他們的坐相看出來:特別怕冷的人腳下有一塊木制的小檯子,膽汁—熱血型的腳下只有一塊草席;淋巴型的人怕走廊的風,又怕開門或其他原因改變溫度,在自己的卷宗前面放一個小屏風。有一個櫃子,給大家放工作服、袖套、保護鏡、鴨舌帽、希臘式圓頂帽以及其他工作用具。差不多爐臺上總是放著裝滿水的玻璃瓶、玻璃杯和殘羹剩飯。在某個陰暗的地方有幾盞燈。副處長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以便能監督他的公務員們,不讓他們閒聊太多,或者在有重要情況時親自找他們談話。在必要時,觀察者可以從辦公室的家具看出其成員的氣質。窗簾是白色或花布的,可能是綢的,也可能是棉布的;椅子可能是櫻桃木或紅木的,上面鋪的是草席或布料;糊牆紙一般比較新。這些作為公共財產的家具曾幾易其主,飽經盛衰滄桑,不論它們屬￿哪一個機關,只要一出部,就顯得千奇百怪了。所以在巴黎,最滑稽的景象莫過於政府機關搬家。象霍夫曼①那樣想入非非的詩人也發明不出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來。那搬家的手推車裡發生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張著口的公文夾在路上留下一道灰塵。桌子四角的馬蹄鐵都露在外面,沙發破破爛爛,一些用來管理整個法國的難以想像的器具,其外表簡直嚇人。有點象戲院的道具或街頭賣藝班子的家什。就象讀一塊古碑文一樣,人們能從這裡看到一些智慧的痕跡,一些模糊的字跡,但是沒法讀到頭。總之,所有這一切都是那樣的陳舊、破碎、黯淡,連最肮髒的廚房用具也比這行政廚房的用具悅目得多。

  ①指小說家、音樂家霍夫曼,參見本卷第11頁注①。

  我們試把拉比亞迪埃先生所在那個司描繪一番,也許足以使外國或外省人對這些辦公室的內情有個概念,因為所有歐洲國家機關的主要特點也都大同小異。

  首先,在你想像中,你能設想出這麼一位載入《年鑒》的人物嗎?

  司長

  弗拉梅·德·拉比亞迪埃(阿塔納茲-冉-弗朗索瓦-米歇爾)男爵先生,前科雷茲省總督,內廷常侍,特派稽查長,多爾多涅省大選民團主席,榮譽軍團軍官,聖路易騎士①,獲基督、伊莎貝爾、聖-弗拉基米爾等等外國勳章②,熱爾學院院士及其他一些學術團體成員,文學協會副會長,聖約瑟協會與監獄協會成員③,巴黎市長之一,等等,等等……

  ①聖路易騎士頭銜為路易十四創立,專授予天主教軍官。法國大革命後取消,一八一四年又恢復。

  ②以上三種外國勳章分別為葡萄牙、西班牙和俄國勳章,專授予天主教信徒。

  ③以上三個協會都屬￿法國復辟王朝時期的天主教「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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