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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不,沒有完,伯爵先生,繼續趕著車子往前走,到格勒奈爾街的好拉封丹旅館裡去,你在那裡會見到阿爾芒德小姐,她剛到達。她的車子已經套上了馬,她正等著你,要把你帶走。」

  心煩意亂的維克蒂尼安,象溺水的人一樣馬上抓住人家遞到他手邊的樹枝;他奔到旅館,找到姑姑,擁抱著她,他的姑姑哭得淚人兒似的,簡直像是她侄兒的共犯。他們倆一起上了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巴黎城外,在布雷斯特的路上奔馳。灰心喪氣的維克蒂尼安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姑姑同侄兒談起話來的時候,剛才使維克蒂尼安不假思索就投進他姑姑懷抱的那個致命的誤會,他們兩人都還沒明白過來:侄兒想的是他的偽造證券行為,姑姑想的是欠債和那些期票。

  「你都知道了,姑姑,」他對她說。

  「是的,可憐的孩子,可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這種時候,我不會罵你,勇敢點吧。」

  「一定要把我藏起來。」

  「也許要吧。是的,這個想法很好。」

  「要是我們算准了能夠在半夜到達,把我藏在謝內爾家裡,不讓人家看見,你看怎樣?」

  「那是最好也沒有了,我們就更容易把一切都瞞著我哥哥了。可憐的天使!他會多麼痛苦啊,」她一邊說一邊愛撫著這個不肖子弟。

  「噢!現在我才懂得了什麼是丟臉,它使我的愛情冷下來了。」

  「倒黴的孩子!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苦難!」

  阿爾芒德小姐把她侄子發燙的腦袋抱在懷裡,吻著他那儘管天氣寒冷卻仍然佈滿汗珠的前額,就象聖女們把基督放進屍衣裡吻基督的前額一樣。按照她的如意算盤,這個浪子應該在夜裡①躲進羊圈街謝內爾安靜的住宅,可是命運卻使得他在到達的時候,正如俗語所說的一樣,仿佛羊入虎口。這天晚上,謝內爾同勒普雷索瓦先生的首席幫辦談妥了轉讓他的事務所;勒普雷索瓦先生是自由党的公證人,正如謝內爾是保王党的公證人一樣。他的首席幫辦是一個家裡相當有錢的年輕人,所以他能出大價錢:十萬法郎,部分是現金。

  ①旅程大約經過二十四小時。

  「有了十萬法郎,」老公證人這時正搓著雙手說,「就可以還清債務。那小夥子借了許多高利貸,我們要把他關在這兒。我要到那邊去,我親自去,非要叫這些狗屈服不可。」

  謝內爾,老實的謝內爾,道德高尚的謝內爾,可敬的謝內爾,把他心愛的孩子維克蒂尼安伯爵的債權人稱為「狗」。

  那個買進事務所的首席幫辦,未來的公證人,正要離開羊圈街的時候,阿爾芒德小姐的四輪馬車向這條街駛了進來。在這座城裡,這種時候,一輛馬車停在老公證人的門口,自然要引起這個年輕人的好奇心。首席幫辦躲進一個門凹裡張望,他看見了阿爾芒德小姐。

  「阿爾芒德·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在這種時候來到這裡?德·埃斯格裡尼翁家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他心中想道。

  謝內爾一見到阿爾芒德小姐,立刻把拿在手裡的燈火隱藏起來,機密地把小姐迎了進去。謝內爾看見了維克蒂尼安,阿爾芒德又在他的耳邊說了兩句話,那個老好人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張望一下街道,街道上靜寂無聲而且闃無一人,他作了一下手勢,年輕的伯爵立刻從馬車上沖下來,走進院子裡。一切都完了,維克蒂尼安的隱身處所被謝內爾的後繼人知道了。

  「啊!伯爵先生,」卸任的公證人把維克蒂尼安帶進一間屋裡安頓下來後,才叫喊了一聲。這間房間外通謝內爾的辦公室,任何人想要走進去,非得從這位老好人的身上跨過去不可。

  「是啊,先生,」年輕的伯爵懂得他的老朋友喊這一聲的用意,他回答老好人;「我沒有聽從你的話,我現在是處在深淵的底層,非死不可了。」

  「不,不,」老好人用勝利的眼光望著阿爾芒德小姐和伯爵。「我已經出讓了我的事務所。我工作的時間太長了,我想退休了。明天中午我便能收到十萬法郎,有了這筆錢,我們便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貼了。小姐,」他又轉過來對她說,「你累了,上車吧,回到家裡好好睡一覺。事情明天再辦吧。」

  「他的處境安全嗎?」她指著維克蒂尼安問。

  「當然安全,」老頭子回答。

  她親吻了她的侄子,在他的額頭上留下幾滴眼淚,就走了。

  「我的好謝內爾,在我目前的處境下,你的十萬法郎對我有什麼用?」伯爵同他的老朋友又談起債務來的時候,伯爵對他說。「我想,你還不知道我的麻煩有多大。」

  維克蒂尼安說明了他的處境。謝內爾仿佛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動也不動。如果不是他的忠心耿耿支持著他,這一下打擊就會使他倒下去了。人人都以為他的老眼早已乾涸,他卻流下了兩行淚水。在短時間內,他又變成了一個孩子。在短時間內,他就象一個失去理智的人,眼看著自己的房屋著了火,而且透過窗戶,看見他的孩子們的搖籃被火燒著,他們的頭髮被火燒得嘶嘶作響。他就象阿米奧①所說的,站起身來,仿佛長高了一般,他舉起他老皺的手,象瘋人一樣絕望地揮舞。

  ①阿米奧(1513—1593),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太傅和神師,曾翻譯過許多拉丁文著作。

  「我只希望你的父親到死也不知道這一切,小夥子!偽造證券已經夠你受了,不要再犯殺父罪了吧!逃走嗎?不行,他們可以用缺席審判來判決你。可憐的孩子,為什麼你不偽造我的簽字呢?偽造我的簽字我就會付清款項,我不會把證券交給檢察官。我再也無能為力了。你已經把我逼到地獄的最後一個洞穴裡去了。杜·克魯瓦謝!事情要鬧到什麼地步呢?怎麼辦呢?如果你殺了人,那還可以原諒;可是偽造罪!偽造證券罪。而且時間,時間象飛似地過去,」他用威嚇的手勢指著他古老的掛鐘。「現在,一定要偽造一張假護照,一樁犯罪行為會引起另一樁。一定要……」他停頓了半晌,「一定要挽救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這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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