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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亞瑪迪-公共馬車①

  您知道,我開始不自在起來,我望望天花板,看看火爐裡的火,隨後又仔細觀察卡羅琳娜的腳。我一直堅持到待嫁的小姐離開房間。

  ①亞瑪迪是多情小生,公共馬車取公用之意,兩字結合,意謂用情不專,見一個愛一個。

  「請原諒,」我對她說,「儘管您也許並不願意,我畢竟在您家裡留下來了。您所謂的報仇說晚了就會大為減色。如果說您的報復對您的丈夫來說曾是一次小小的煩惱,那麼瞭解這件事與我卻大有關係,您自然會知道是什麼原因……」

  「噢!」她說,「這純粹是精神上的!這幾個字當作解釋,說出來簡直使我反感到極點。原來我在家裡只是件家具,是個物品;我的位置只不過在廚房用具、梳粧檯和醫生的處方之間。我們夫妻的愛情早已和助消化的藥片、小牛肺糖漿、白芥末毫無二致了。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佔有了我丈夫的心靈,受到他的傾慕,使他神魂顛倒;而我僅僅是他肉體上的某種需要。明白了這一切,我算是得到了了不起的安慰!一個女人降格成了象菜湯和白燒肉——當然不帶香菜——之類的東西,您對此有何高見?啊!在那天晚上,我作了尖銳的諷刺……」

  「應該說是猛烈的抨擊。」

  「說什麼都行,因為我實在氣極了,我已經記不起我在空蕩蕩的臥房裡喊了些什麼。您難道認為丈夫對妻子的這種看法,丈夫讓妻子扮演的角色對我們來說不算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煩惱?我們一個個小的煩惱時刻會滋生出大的煩惱來。總之,應該給阿道爾夫一個教訓!您一定認識德·呂斯特拉克子爵,那是一個酷愛女色、音樂、美食的人,一個靠回味青年時代風流韻事過日子的帝國時代的雅士。這類人至今還不遺餘力地自我修養,妄想煥發青春呢。」

  「是的,」我說,「是那類六十歲上還穿緊身、戴胸襯以炫示身材的人,他們比年輕的花花公子更勝一籌。」

  「德·呂斯特拉克先生自私自利象個國王,」她接著說。

  「不過,他對女人仍很殷勤,而且還挺自命不凡,儘管他戴了個烏黑發亮的假髮。」

  「他還染了他的絡腮鬍子。」

  「他一晚上要跑十個沙龍,他象蝴蝶似的飛來飛去。」

  「他舉行豐盛的晚宴,組織音樂會;他對初出茅廬的女歌唱家也很愛護……」

  「他到處轉來轉去尋歡作樂,為吃喝玩樂煞費苦心。」

  「他認為活動是件樂事。」

  「是的,不過,只要哪裡露出點悲傷的影兒,他會提腿便逃。你守孝了,他躲開你;你坐月子,他得等到安產感謝禮時才去看你。他坦率得近於庸俗,在社交場合他大膽得讓人讚歎不已。」

  「能做到這樣不也得有勇氣嗎?」我問她。

  「對,」我們交換了意見之後,她又說,「這個老青年,這個我們私下裡稱之為娃娃還活著騎士①的亞瑪迪-公共馬車倒變成我欣賞的對象了。」

  ①「娃娃還活著」是一種遊戲的名稱。人們把燒著的火柴或紙頭傳來傳去,到誰手裡滅了誰受罰。巴爾札克曾說德·呂斯特拉克想煥發青春,所以借此名。

  「值得欣賞!那是個依靠自己嶄露頭角大獲成功的人!」

  「我主動接近他,而這種接近又不致損害一個女人的名譽。我說他近日穿的背心用的手杖趣味高雅。他認為我非常和藹可親;我呢,我認為我這位騎士非常年輕。他來看望我,我向他搔首弄姿,我裝作夫妻生活很不幸,做出黯然神傷的樣子。您也明白,女人訴說自己的傷心事而又自以為不被人理解,這意味著什麼。這老猴回答我時比青年人高明多了,我聽他說話實在沒法不笑:『啊!您瞧,這就是做丈夫的!他們的手腕最糟糕不過了,他們竟去尊重自己的妻子——可是任何妻子看見自己只被尊重時遲早會暴跳如雷的——卻不對她們進行她們有權受到的秘密訓練。一旦結了婚,您就不應該象寄宿女校學生那樣過日子了,』等等。他扭來扭去,還直往我這邊湊,真夠討厭的。看他的神氣,活象個紐倫堡的玩具木偶。他把下巴伸過來,把椅子往前挪,還伸出了手……總之,他反反復複採取了許多步驟,還做了天使般的愛情表示……」

  「啊呀!」

  「沒錯,娃娃還活著放棄了青年時代的古典方式,採取了時髦的浪漫姿態。他大談心靈、天使、愛慕、順從;他變得象湛藍的天空一般純情了。他帶我上歌劇院,讓我坐車。我走到哪裡,這老青年就跟到哪裡;他老換背心,而且收腹。在樹林裡,為了跟上我的馬車,他總是策馬飛奔。他那副中學生式的感激涕零的樣子損害了我的名譽。他狂熱迷戀我,這已經名聲在外了。我做出冷酷無情的姿態,卻又接受他的手臂和鮮花。大家都在議論我們,我卻為此欣喜若狂!我很快就達到了目的:我讓我丈夫無意中在我的小客廳裡碰見了我和子爵在一起,他坐在雙人沙發上拉著我的手,我聽他說話時顯出心醉神迷的樣子。我們女人為了報復而忍受的一切真令人吃驚!我裝出見他進來便十分氣惱的樣子,等子爵一走,他便暴跳起來。『我向您擔保,先生。』聽見他責備我時,我回答說,『這純粹是精神上的。』我丈夫這才明白過來,他再也不去德·菲什塔米奈太太那裡,我也不再接待德·呂斯特拉克先生了。」

  「不過,」我對她說,「您和其他一些人都以為呂斯特拉克是單身漢,其實他是個無兒無女的鰥夫。」

  「是嗎!」

  「沒有哪個男人象他那樣把妻子埋葬得那麼深了,連上帝做最後審判時也無法找到她。他是在革命前結婚的,您那『純粹是精神上的』讓我想起了他的一句話,我得對您說說。拿破崙任命呂斯特拉克去他征服的國家擔任很重要的職務,他因為行政事務繁忙,便老讓德·呂斯特拉克夫人單獨留在家裡。夫人為自己的私事請了一位私人秘書,儘管這純粹是精神上的聯繫,她仍然有過錯,那就是事先沒有對丈夫說明此事。一天,呂斯特拉克一大早回來便碰見了這個秘書,神情非常激動,因為在他妻子的房間裡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討論。他所在的城市裡,人們巴不得有機會嘲笑這位地方長官。於是,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呂斯特拉克不得不自動要求皇帝把他召回去。拿破崙非常重視派出代表的品德,他認為這類丈夫受騙的蠢事一定會使屬下喪失信譽。您知道,皇帝有過許多不幸的嗜好,其中之一便是企圖教化他的宮廷和政府。他接受了呂斯特拉克的請求,但未作任何補償。呂斯特拉克回到巴黎後又和他的妻子一道在公館裡露面了。他帶上妻子又回到了社交界,當然,這一招也符合貴族的高雅習俗。不過,總還是有好奇的人,這些人問起了他採取這種騎士式保護態度的原因。『您和德·呂斯特拉克夫人又重修舊好了,』在皇后的劇院休息廳裡有人問他。『您什麼都原諒了她,您做得對。』『噢!』他滿意地答道,『我得到了確證……』『啊哈!確證她無辜,您做事倒挺合情合理的。』『不,我確信那純粹是肉體的。』」

  卡羅琳娜笑了。

  「照您那位崇拜者看來,這大大的煩惱到您和他那裡就成了微不足道的煩惱了。」

  「微不足道的煩惱!」她吃驚地大聲說,「為什麼自找麻煩去和一個德·呂斯特拉克先生調情呢?結果倒添了一個仇人!嗨,女人接受別人獻上的花和不遺餘力的照顧經常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德·呂斯特拉克先生對德·布加雷勒先生①談起我時說:『我勸你別去追求這個女人,她太昂貴了……』」

  ①即費迪南·德·布加雷勒先生,根據阿道爾夫在他墳前所致的悼詞,不久前政界、藝術界和熱戀他的人們都在為他志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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