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生活的煩惱(30)_巴爾札克

三十

　　法蘭西戰役

　　一八一四年的不幸使所有的人悲傷萬分。那些光輝的日子，那一個接一個的征服，那些轉敗為勝化險為夷的時日過去之後，另一種時刻降臨了。在這樣的時刻，最巧妙的思想會轉化為蠢行，勇氣會導致失敗，連防禦工事也會使人絆倒。夫妻之愛，這種作家們認為很特殊的愛，與其他一切人間之事相比，更有它的「法蘭西戰役」，更有它悲慘的一八一四。魔鬼最喜歡把它的尾巴伸到被遺棄的可憐女人的事務裡去，卡羅琳娜如今正處於這種境地。

　　卡羅琳娜目前已到了想方設法使丈夫回心轉意的地步！她日復一日形單影隻地呆在家裡浮想聯翩。她起身走來走去，還經常在窗前沉思默想，望著大街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感到自己周圍雖有豐富多彩的擺設和豪華的家具，卻似乎身處沙漠之中。

　　在巴黎，除非住在花園式的公館裡，凡是樓房的住戶都是對應的。樓房的每一層住戶都能看到對面樓房裡的另一家人，人人都會隨心所欲地觀察鄰居的動靜。他們之間有一種強制性的互相觀察的習慣，一種互相訪問的權利，哪一家也不能逃避。在一定的時刻，就說早上吧，您起個大早，便會看見鄰居的使女正在整理房間。她把窗戶大打開，把地毯放在窗臺上，於是，你會不著邊際地胡亂猜想起來，而且彼此都一樣。因此，在一定的時間裡，您熟悉了對面俊俏的、老邁的、年輕的、妖豔的、貞潔的女人的習慣，或者花花公子一時的愛好，單身漢的發明創造，家具的顏色，三樓或四樓的貓。那裡的一切都是一種跡象和猜想的題材。五樓那個年輕的女縫紉工突然發現——象純潔的蘇珊娜一樣①，總是太晚了些——，一個月薪一千八百法郎的老職員正在用他的望遠鏡心醉神迷地瞄準自己，他因此成了免費的罪犯。作為補償，一個英俊的學徒剛度過了輕鬆灑脫的十九年，這時竟也象心情煩躁的男人一般一絲不掛地出現在一個虔誠的女教徒的眼簾。這類觀察從不停止，而謹慎的人也會有疏忽的時候。窗簾並不總是按時拉起，來，女人在夜幕降臨之前可能會靠近窗戶穿針，於是，對面的某個丈夫便可盡情地欣賞堪稱拉斐爾傑作的頭像。他會認為這頭像配得上他這個佩戴紋章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國民自衛隊隊員。您去聖喬治廣場走走，如果您不是有眼無珠，您會意外地發現三個漂亮女人的秘密。啊！神聖的私生活，它在哪兒呀？巴黎是一個時時刻刻半裸著的城市，是一個本質上象妓女一樣的毫無貞潔可言的城市。要想使生活在那裡過得純正，就得擁有十萬法郎的年金。在巴黎，情操比邪惡來得昂貴。

　　①《聖經》故事裡，蘇珊娜在洗澡時曾被兩個老頭偷看。

　　卡羅琳娜的眼光有時也在不讓對面六層大樓看見她的內室的磨花玻璃上逡巡。後來，她終於看到了一對正在歡度蜜月的年輕夫婦，那是一對最近才搬到她家對面二樓上的夫婦，於是她開始肆無忌憚地觀察起來。那邊總是早早地關上了百葉窗，開窗的時間卻很晚。一天，卡羅琳娜八點鐘就起床了，她偶然看見那邊的女僕正在為生人洗澡或梳妝打扮作準備，那真是一幅妙不可言的脫衣畫面。卡羅琳娜歎了口氣便象獵人一般窺伺起來：她意外地瞥見了那年輕女人洋溢著幸福的臉龐。由於她不斷地偷看這一對迷人的夫婦，她終於看見先生和太太打開了窗戶。他倆微微靠在一起，憑倚著陽臺呼吸著晚間的空氣。一天晚上，那邊忘了關百葉窗，卡羅琳娜得以研究這對年輕人的影子。她看見他們互相糾纏打鬧，畫出些魔幻般的可以解釋或無法解釋的影像，看著看著她自己竟煩躁起來。那年輕女人經常憂鬱地坐在那裡出神，等待著外出的丈夫。一聽見街口響起馬蹄聲或輕便馬車的聲音，她便從沙發上跳起來，看她的動作，不難想像她是在喊：「是他！……」

　　「他們多麼相愛啊！」卡羅琳娜想。

　　她絞盡腦汁，終於構想出一套極巧妙的行動藍圖。她打算利用這對夫婦的幸福對症下藥，對阿道爾夫加以刺激。這個主意應該說是墮落的，有如一個老頭想用雕塑或黃色故事去引誘一個小姑娘；不過，卡羅琳娜的意圖會使一切變得聖潔。

　　「阿道爾夫，」她終於說了，「我們對面有個鄰居，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是一個褐色頭髮的小年輕……」

　　「不錯，」阿道爾夫答道，「我認識她。她是德·菲什塔米奈太太的朋友富勒普安特太太，是一位證券經紀人的妻子。她丈夫很可愛，人很老實，而且愛他的妻子，簡直愛得發狂！噯……他有自己的事務所，有幾間辦公室，出納室在院子裡，前面的套房是他太太的，我從沒見過象他們這樣幸福的夫妻。富勒普安特到處說他的幸福，甚至在交易所也談，簡直有點令人討厭了。」

　　「好吧！你就把富勒普安特先生和太太介紹給我吧！真的，我願意知道她是怎麼做的，竟能讓她丈夫那麼愛她……他們結婚很久了吧？」

　　「和我們一模一樣，結婚五年了。」

　　「阿道爾夫，我的朋友，我真羡慕死了！哦，讓我結識她吧，我和她一般好嗎？」

　　「毫無疑問！……這以前我要是在歌劇院的舞會上遇見你們倆，而你又不是我的妻子，我真會猶豫……」

　　「你今天真好。別忘了請他們下週六來吃晚飯。」

　　「今晚上就請。我和富勒普安特在交易所經常見面。」

　　「好吧，」卡羅琳娜想，「這女人一定會告訴我她是如何行事的。」

　　卡羅琳娜重又觀察起來。三點鐘左右，透過窗臺上小樹林一般濃密的盆花，她一邊看一邊驚呼：「真是一對年輕的情侶！」

　　這個星期六，卡羅琳娜邀請了德夏爾先生和太太，可敬的德·菲什塔米奈先生，總之，她圈子裡德操最高尚的幾對夫婦。卡羅琳娜家裡一切都整理得象受檢閱的軍營一般整整齊齊。她為這頓晚餐吩咐做了最講究的菜肴，她把櫥裡最華麗的東西都搬了出來，她一定要熱情款待這位女人中的楷模。

　　「您很快就會看見，親愛的，」在座的女賓都默默地互相觀望時，卡羅琳娜對德夏爾太太說，「您很快就會看見世上最可愛的一對夫婦，我們對面的鄰居：一個無比高雅的金髮青年，儀錶舉止……相貌和拜倫爵士好生相似，是一位地道的唐璜，不過很忠實！他愛妻子愛得發狂。他妻子很迷人，而且找到了使愛情永存不衰的秘訣。因此，我也許借助這個表率能重新得到幸福。阿道爾夫看見他們一定會為自己的行為臉紅，他……」

　　有人通報：「富勒普安特先生太太到。」

　　富勒普安特太太是個棕色頭髮的漂亮女人，一個地道的巴黎女人。她身材修長，胸脯豐滿，發亮的眼睛上長著濃密的睫毛，打扮也極為高雅。她一進門便坐到沙發上去了。卡羅琳娜這時正在歡迎一位頭髮灰白稀疏的胖胖的先生。他步履維艱地跟著這個巴黎的安達盧西亞女子走了進來，他的面部和肚子都讓人想起西勒諾斯①。他的頭頂是鮮奶油色的，在他厚厚的嘴唇上掛著貌似虔誠實則放蕩的微笑，總之，他是一位哲學家！卡羅琳娜吃驚地看著這位先生。

　　①西勒諾斯，希臘神話中赫耳墨斯或潘的兒子，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撫養者和夥伴，身材粗壯短小，禿頂、扁鼻，胖得象酒皮囊，常因喝醉而不能自己走動。

　　「這位是富勒普安特先生，我的好太太，」阿道爾夫給她介紹這位可敬的五十歲的老頭。

　　「太太，」卡羅琳娜神態親切地說，「您和您的公公光臨寒舍，不勝榮幸（特大轟動）；不過，我希望您的丈夫……」

　　「太太……」

　　在座的人聽她說話時禁不住面面相覷。阿道爾夫成了所有的眼睛瞄準的對象，他驚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象在舞臺上那樣一翻活門板使卡羅琳娜立即消失。

　　「這就是富勒普安特先生，我的丈夫，」富勒普安特太太說。

　　卡羅琳娜明白自己幹了蠢事，臉紅得像火燒似的。阿道爾夫的眼神象安了三十六盞煤氣燈一般狠狠地盯著她。

　　「您方才說他年輕，是金色頭髮，」德夏爾太太小聲對她說。

　　富勒普安特太太是個機智的女人，她勇敢地抬眼看著天花板上的裝飾①。

　　①抬眼觀看天花板是為了避開尷尬局面。

　　一個月後，富勒普安特太太和卡羅琳娜成了知心朋友，阿道爾夫的心思卻在德·菲什塔米奈太太身上，對她們這種危險的友誼並未放在心上，而這友誼卻造成了後果，因為，請記住這點：

　　箴言

　　女人腐蝕的女人多於男人熱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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