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生活的煩惱(22)_巴爾札克

二十二

　　黃色歡笑

　　既已進入這個領域，您就領略領略下面這幾場戲吧。在結婚這幕巨型喜劇裡，它們只能算是些幕間短劇，下面是其中典型的一場。

　　一天晚上，用畢晚餐後，你倆單獨在一起。你們已經那麼多次單獨在一起了，所以雙方都感到有必要說一些帶刺兒的話，諸如下面這些。

　　「你可得當心，卡羅琳娜，」阿道爾夫說，他對自己老是白費神而耿耿於懷。「你那鼻子在家裡在飯店都發紅，真夠放肆的。」

　　「你今天可不怎麼討人喜歡！……」

　　一般規律

　　任何男人都無法向女人，甚至向自己的妻子提出友誼的忠告。

　　「有什麼辦法，親愛的！你的胸衣也許太緊了，這麼緊會生病的……」

　　男人只要對任何女人一說完這句話，這女人（她知道胸衣撐是有鬆緊的）便會抓住胸衣撐朝下的那頭，把它翻起來，象卡羅琳娜此刻一樣對他說：

　　「瞧見啦？能放進去一隻手呢！我從來就不覺得緊。」

　　「那麼這是胃……」

　　「胃和鼻子有什麼共同之處？」

　　「胃是中心，它和所有的器官相通。」

　　「這麼說鼻子也是器官囉？」

　　「是的。」

　　「這會兒你的器官可一點不盡責……（她抬起眼睛聳聳肩）哼！我究竟怎麼你啦，阿道爾夫？」

　　「沒怎麼，我開個玩笑。倒黴的是我沒能討你喜歡，」阿道爾夫微笑著說。

　　「我倒黴的是做了你的妻子。啊！我怎麼沒有當另一個人的妻子呢！」

　　「我們意見一致了！」

　　「如果我嫁的是別人，我天真到象那些想知道自己和男人的關係到什麼程度的賣俏女人一樣說：『我的鼻子紅得令人擔憂！』同時猴子一般矯揉造作地照照鏡子，你一定會回答我說：

　　『哦！夫人，您在自我中傷呢！首先，根本看不出您鼻子紅；其次，這紅色和您的臉色很協調……再說，晚飯後我們全都這樣！』而且您會從這點開始對我大加恭維……難道我對你說過你長胖了，你黑得象泥瓦工，而我卻喜歡蒼白清瘦的男人？……」

　　在倫敦，人們說：「切勿觸摸刀斧！」①在法國則應該說：

　　「切勿觸摸女人的鼻子……」

　　①英王查理一世（1600—1649）於一六四九年被克倫威爾處死時，傳說圍觀人群中有人觸摸行刑的刀斧，國王於是警告此人：「切勿觸摸刀斧。」此斧後來在倫敦作為展品展出。

　　「這一切不就因為多了一點點天然的紅色嗎！」阿道爾夫嚷道，「你還是怪罪上帝吧，是他在這裡著色比那裡多，可別怪我……我愛你，我希望你完美無缺，這才沖你喊：當心！」

　　「那麼，你愛我愛得過分了，因為這段時間你變著法兒對我說些讓人不愉快的事。你藉口讓我完美竟千方百計詆毀我……五年前人家可覺得我夠完美的……」

　　「我呢，我可覺得你比完美更高一籌，你很迷人！……」

　　「因為過分紅？」

　　阿道爾夫看見妻子的臉色太冷峻，便湊近她，坐到她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去。按情理，卡羅琳娜當然不能提腿就走，於是她在自己的裙衫上斜著拍了一下以示離遠一點。有些女人完成這個動作時顯出挑釁性的放肆；不過，這動作也具有雙重意義：按惠斯特牌用語，要麼「勸王」，要麼「墊牌」①。此刻，卡羅琳娜是在墊牌。

　　①「勸王」指玩牌配對的一方向合作者遞點子，讓合作者照他說的辦法玩。「墊牌」指玩牌人表示無法打出對方要求的牌。

　　「你怎麼啦？」

　　「您想來一杯糖水嗎？」卡羅琳娜問您，她這是在照顧您的健康，充當女僕的角色。

　　「為什麼？」

　　「您消化不大好呀，您一定很不舒服吧。也許需要放一丁點燒酒在您的糖水裡？大夫說過，這是很有效的治療方法……」

　　「你對我的胃多麼關心呀！」

　　「胃是中心，它和所有的器官相通，它對心起作用，也許從而對舌頭也起作用。」

　　阿道爾夫站起身來。他一言不發地踱來踱去，腦子裡卻在琢磨他妻子現在究竟擁有多大分量的機智。他眼看她一天比一天強有力，一天比一天尖刻。她戲弄人時簡直成了聰明的化身，在爭吵時又表現出強大的軍事潛力；這種軍事潛力讓他想起了查理十二和俄國人①。卡羅琳娜此刻表演起令人擔心的滑稽劇來了：她似乎很不舒服。

　　①瑞典國王查理十二曾和俄國的彼得大帝交戰。

　　「您很難受嗎？」阿道爾夫出於最容易被女人利用的寬厚問道。

　　「吃過晚飯看見男人象鐘擺一樣走來走去就感到噁心。您倒挺好：您可以老這樣動來動去……您真怪……男人總有那麼點瘋……」

　　阿道爾夫坐到他妻子對面的壁爐那邊去，他在沉思：結婚給他展現出了一片蕁麻叢生的草原。

　　「喂！你在賭氣？……」卡羅琳娜花半刻鐘功夫觀察了丈夫的面孔之後說。

　　「不，我在研究，」阿道爾夫回答。

　　「哦！你的性格多麼可怕！」她聳聳肩說，「難道是因為我談到了你的肚子，你的身材和你的消化？這麼說，你根本沒有看出我這是在報復你說我鼻子紅？你的神氣說明男人和女人一樣愛俏……（阿道爾夫無動於衷。）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們能看到我們的長處，這就很體貼了……（鴉雀無聲。）人家在開玩笑，你倒生氣了（她注視阿道爾夫），你的確在生氣……我嗎，我可不象你：一想到讓你有些難過我就受不了！把你的放肆歸罪於你消化不良，男人可永遠也想不到這樣來考慮問題的。他再也不是『我的小道道爾夫』了！他的肚子大得可以說話……我過去可並不知道你會腹語①……就這麼回事……」

　　①腹語術指一種口技，說話者的聲音似從腹部發出。

　　卡羅琳娜笑嘻嘻地看著阿道爾夫：阿道爾夫的嘴唇仿佛被膠水粘住了。

　　「不，他不會笑……用你們男人的話，你們把這叫做有骨氣……啊！我們比他們好多了！」

　　她走過來坐在阿道爾夫的膝上，阿道爾夫忍不往微笑起來。這微笑仿佛是由蒸汽機提取出來的，她早就想伺機抓過來當武器了。

　　「好了，我的好男人，承認你的錯誤吧！」她說，「為什麼賭氣呢？我愛你，我就愛你這個樣子！我看你現在和我嫁給你時一樣細挑……甚至比那時還細挑呢。」

　　「卡羅琳娜，人要鬧到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都互相欺騙……人要是互相讓步而且不生氣不紅臉……你明白這就到什麼地步了嗎？……」

　　「什麼地步？」卡羅琳娜看見阿道爾夫那戲劇性的姿勢有些擔心。

　　「他們不如過去相愛了。」

　　「啊！胖鬼，我明白了！你在生氣，卻想讓我相信你愛我。」

　　唉！應該承認這點！阿道爾夫說出真話時用的是說真話的唯一方式：笑著說。

　　「你為什麼讓我難過呢？」她說，「我有錯嗎？你親親熱熱對我說清楚不是比粗暴地對我說（她提高嗓門）：『您的鼻子發紅！』更好嗎？不，這不好！為了讓你高興，我想借你那美麗的菲什塔米奈的話說：『那不是紳士該說的話！』」

　　阿道爾夫笑起來，作了讓步求得了和解；然而，他不但沒有從中發現卡羅琳娜究竟喜歡什麼，也沒有找到使她依戀自己的竅門，反而看出了卡羅琳娜是怎樣讓自己離不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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