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生活的煩惱(20)_巴爾札克

二十

　　苦役

　　對下邊這條我們認為已煥然一新的真理，我們就姑妄信之吧：

　　箴言

　　面臨困境時，大多數男人即使不能完全頭腦清醒，也總能保持少許足以把握困境的頭腦。

　　至於那些與自己的地位毫不相稱的丈夫，他們當然作不到這點。他們尚未進行抗爭時便已進入了委曲求全者龐大的行列。

　　於是阿道爾夫便盤算起來：「女人都是兒童：您送給她們一塊糖，就能讓她們乖乖地跳起饞孩子跳的那種四組舞來。不過，時刻都得拿糖果仁吊她們的胃口……讓她們始終想吃。巴黎女人（卡羅琳娜是巴黎人）極為虛榮，她們也很饞！……要想制服人，要想得到朋友，都必須抓住他們的毛病，同時迎合他們的愛好；我妻子屬我了！」

　　於是阿道爾夫對妻子格外關心起來。過了幾天，他對她說出了下面這些話：

　　「喂，卡羅琳娜，我們玩玩去吧！你一定得穿你那件新連衫裙（和德夏爾太太那件一樣的），我們去多藝劇院①看點什麼荒唐玩意兒。」

　　①多藝劇院坐落在蒙馬特爾大街，是一般市民或下層人民遊樂的去處，至今還存在。

　　這類動議總會使合法妻子喜出望外的。好，開路！阿道爾夫早已去牡礪岩飯店向博雷爾老闆訂了兩個座位，他們將吃到一頓精美的晚餐。

　　「我們既然去多藝劇院，乾脆去小餐館吃頓晚飯如何？」阿道爾夫在大街上高聲說。看他的神氣，這個建議仿佛是出於慷慨的靈機一動。

　　卡羅琳娜很高興看見他裝出這種走運的神氣，便隨他走進一間小飯店的雅座。她發現桌布已經鋪好，一套雅致的小餐具也已擺了出來。這類小餐具是博雷爾獻給那些有財力訂這種雅座的富人的，而這些雅座本來就專供那些暫時變成小人物的大人物使用。

　　應邀赴宴的女人一向吃得很少，因為她們全身的秘密盔甲使她們很不自在，她們穿的是緊身的禮服。再說，她們周圍還有別的女人，這些女人的眼睛和舌頭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赴宴的女人喜好的並非美餐而是顯美餐，如吮吸螯蝦，吮吞焦皮鵪鶉，用手撚松雞翅膀時漂亮的姿勢。第一道菜往往是一塊很新鮮的魚，使鮮魚大為增色的法國調味汁簡直就是法蘭西烹調術的光榮。法國就是靠它對一切東西的鑒賞力稱雄於世的，如繪畫、時裝等等。調味汁在烹調上是這種鑒賞力的一大勝利。因此，輕佻的女裁縫也好，老闆娘也好，公爵夫人也好，都樂意吃一頓佐以美酒的上好晚餐；細嚼慢飲，餐後還有水果，是一些巴黎獨有的水果，對那些準備去劇院的某個頭等包廂裡消化這頓晚餐的人更是如此。這時可以一邊消化飲食一邊聽戲，聽一些愚蠢之至的話，包括臺上說的蠢話和咬耳根解釋臺上蠢話的蠢話。不過，飯店的賬單上寫的卻是一百法郎的數目，包廂還要收三十法郎，車費和打扮用費（新手套、花束等等）也需要同樣的費用。獻這一次殷勤一共得花費一百六十法郎；如果經常去喜歌劇院，意大利劇院和大歌劇院，差不多等於一個月為此花去四千法郎。每月四千法郎現今等於兩百萬法郎本金。不過，為了伉儷之光彩，也值。

　　卡羅琳娜對女友們說一些她認為極討好的話，然而聰明的丈夫卻因此大為惱火。

　　「這段時間阿道爾夫真可愛，我不明白我作了什麼，值得他對我這麼親熱，不過他確實待我太好了。他那樣體貼入微使一切都更有價值，這種體貼讓我們這些作妻子的多麼受感動……他在星期一帶我去牡礪岩飯店後，又堅持說韋裡酒家①的烹調不下於博雷爾。他又帶我去玩了一場，和我對你們說過的那次一樣，只是在吃餐後點心時又給了我一張歌劇院的包廂票。演的是《威廉·退爾》，你們也知道，那是我最愛看的。」

　　①韋裡酒家坐落在王宮市場，是有名的上等飯店。

　　「您真幸福，」德夏爾太太冷冷地回答，她的嫉妒之心昭然若揭。

　　「不過，我覺得，一個克盡婦道的女人倒也受之無愧……」

　　這句令人難受之至的話掛在一個已婚女人的嘴上時，這清楚說明她正在象小學生那樣做作業，而且在等待獎賞。學校的學生企望學校獎以「免罰證」，已婚的婦女則希望丈夫獎以披肩或首飾。這一來，再沒有愛情可言了！

　　「我呢，親愛的（德夏爾太太有些慍怒），我可是通情達理的。德夏爾過去也幹過這類荒唐事①……是我給整治好了。聽我說，小傢伙，我們有兩個孩子。我並不諱言，象我這樣居家的母親，一兩百法郎我也得看成一回事呢。」

　　①這是說謊，說謊是篤信宗教的人認為可犯的三大罪孽（說謊、驕傲、嫉妒）之一。德夏爾太太是個抑鬱型的篤信宗教的女人，自從她和「王后一道募捐以後」，每逢聖羅克教堂有彌撒，她從不缺席。——作者注。按，聖羅克教堂在杜伊勒裡宮附近，所以王后常去望彌撒。

　　「哎！太太，」德·菲什塔米奈太太說道，「寧願讓我們的丈夫帶我們出去看戲上飯館也……」

　　「讓德夏爾？……」德夏爾太太驀地站了起來，隨即告辭了。

　　德夏爾先生（被妻子打入另冊的男人）因此並沒有聽見他妻子說完下邊的話；這句話倘若繼續說下去，他就會明白和某些怪誕的女人一起也可以吃光自己的財產。

　　卡羅琳娜全部的虛榮心都得到滿足之後，便一頭鑽進了驕傲和貪吃的溫柔之鄉，驕傲和貪吃可是兩個主要的令人舒服的罪孽。阿道爾夫又占了上風，然而，唉！（這種想法無異於《小封齋佈道辭》中的一段訓戒①。）和其他各種快感一樣，罪薛也有它的刺激性呢。惡癖有如一位專制的君主，稍一不順心，它便不去考慮那千百種令人愉快的奉承。男人與之相處，只可越變越強……而且永遠如此。

　　①《小封齋佈道辭》由佈道家瑪西永（1663—1742）編撰，內收集一些較通俗的訓戒，一七一八年為年輕的路易十四佈道時曾使用。

　　箴言

　　惡癖、奉承、不幸和愛情都只顧眼前。

　　很難說清那是在多長時間之後，卡羅琳娜在用餐後點心時照了照鏡子，她看見自己的兩顴和原本毫無瑕疵的鼻翼上長滿了紅疹。她在看戲時情緒十分惡劣，您卻還不明究裡。瞧您，阿道爾夫，您還只顧在那裡正襟危坐，怡然自得呢。

　　幾天之後，女裁縫來了。她給女主人試裙衫時使盡了渾身的力氣也未能扣上搭扣……叫來女僕後，經過兩匹馬力的牽引——真算得上赫拉克勒斯的第十三功績①——一下子露出了兩寸寬的裂縫。鐵面無情的女裁縫無法向卡羅琳娜隱瞞真情：她的身材變了。卡羅琳娜，這位身輕如燕的卡羅琳娜即將和德夏爾太太媲美了，通俗說法叫長胖了。

　　①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傳說中半人半神的英雄，著名的大力士，曾立下十二件豐功偉績。

　　下人們離開了呆若木雞的卡羅琳娜。

　　「怎麼會象德夏爾胖太太似的長了盧本斯①畫上那樣的一團團肥肉呢？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她自言自語，「阿道爾夫真是徹頭徹尾的無賴。我看得出來，他是想讓我變成紀戈涅媽媽②！剝奪我惹人愛憐的本錢！」

　　①盧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宮廷畫家，所畫人物肥胖豐滿。

　　②紀戈涅媽媽是法國木偶戲中的角色，身材高大肥胖，從她衣裙裡能走出一大群孩子。

　　卡羅琳娜此後也表示願意去意大利人劇院，也接受三分之一的包廂坐位，但她認為少吃東西顯得更為高雅，因而總是拒絕她丈夫出門品嘗佳餚的邀請。

　　「朋友，」她說，「體面女人是不能老去那些地方的……有時鬧著玩可以去去這些小店，可是常去露面？……呸！」

　　博雷爾和韋裡這些爐灶精英由於沒有為馬車設立專門出入口而每天損失一千法郎的進益。倘若馬車能從輿馬門進去，然後再從另一道門開出去，將一位夫人送到漂亮樓梯下寬敞的前廳裡，那一來，和藹可親大腹便便的闊佬顧客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女主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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