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生活的煩惱(17)_巴爾札克

十七

　　回憶和悔恨

　　結婚幾年之後，您的愛情變得如此風平浪靜，卡羅琳娜有時甚至試圖在晚上用一些惹人動心的極富刺激性的話激起您昔日的熱情。您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靜和安穩會使所有的合法妻子失去耐心。她們從中感受到某種放肆；她們把男人對幸福的漫不經心當成穩操勝券之後的妄自尊大，因為她們從不願去考慮她們那不可估量的價值竟會遭到蔑視：別人一旦要求她們按自己所謂的美德行事，她們便會惱羞成怒。

　　這種局面乃是一切婚姻的實質，無論男人或女人都應予以重視。面對如此局面，男人們誰都不敢說鰻魚醬使他倒胃口①；然而他的胃口又確確實實需要某些調味品加以調劑，如妻子變換打扮，對外出妻子的思念，對假想情敵的惱怒之類。

　　①典出拉封丹的寓言。一個人娶了漂亮的女人之後又去勾引他僕人的妻子。僕人沒有直接指責主人，只提醒主人說他自己的妻子比下人的妻子好。主人便連著幾天讓僕人吃上等的鰻魚醬以示反駁，直到僕人宣稱吃膩了為止。

　　總之，妻子挽著您的手臂散步時，您感覺還很自在，但您卻絕不會象吝嗇鬼捧寶貝一般，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緊緊貼到自己的身上。您心不在焉有氣無力地挽著她的手在林蔭大道上左顧右盼瀏覽名勝，這時的您儼如一隻諾曼底大船前面的拖輪。喂，坦白說吧，朋友們，如果此刻您妻子身後有個讚賞者有意無意地擠擠她，您大概並沒有絲毫追查這位過路人動機的願望吧。再說，也沒有哪個女人喜歡為這點小事挑起一場爭吵。這點小事嘛，你們還應該承認，不是讓您讓她都感到極為得意的嗎？

　　您目前正處在這個階段，不過您並沒有走得更遠。然而您把這樣一個可怕的思想埋在您心靈和良知的深處了：卡羅琳娜辜負了您的期望。

　　卡羅琳娜有些毛病是在你們蜜月期間海水漲潮時深藏在水下的，等月亮發紅海水退潮時，這些毛病便露了出來。您過去也常常碰到這些暗礁，您的希望曾不止一次在那裡擱了淺。當時，作為待婚青年（這時光何處去了呀！），您那滿載神奇財富的憧憬之舟在暗礁之間撞了個粉碎：商品的精華沉沒了，婚姻的壓艙物卻留了下來。總之，您在和您自己談論您的婚姻時，您一邊注視著卡羅琳娜，一邊用一句口頭語說：

　　「我原以為不是這樣的！」

　　一天晚上，是舞會，是社交場合還是在朋友家裡，無論什麼地方吧，您邂逅了一位超凡脫俗的年輕女郎，她既美麗，又風趣，又善良。是一位佳人，啊！一位絕代佳人！一位儀態萬方的美女！這樣的美女總有著永恆不衰的橢圓形面龐，經得住歲月長期侵蝕的輪廓，優美而富於幻想的額頭。這位陌生的少女很富有，她受過教育而且出身顯貴。她無論在哪裡都顯得恰如其分；她善於引人注目，也善於隱匿形跡。總之，她光芒四射，威力無比，在您面前展示出一個您夢寐以求的女人，您的妻子，您能終身摯愛的女人：她會永遠滿足您的虛榮心，她理解您的利益而且會出色地為之獻身。總而言之，她既溫柔又快活，她能激起您全部高尚的感情，也能點燃您業已熄滅的欲火！

　　您帶著陰鬱絕望的感情注視著卡羅琳娜，於是，思緒的幽靈用它們蝙蝠的翅膀，禿鷲的嘴喙，尺蛾的身體前來敲擊殿堂的四壁了。殿堂裡，您那由欲望點燃的頭腦光彩熠熠，宛若一盞金燈。

　　第一節

　　哦！我為什麼結婚？啊！多麼要命的主意呀！我竟為了幾個埃居受騙上當！怎麼？完了，我只能有一個妻子。噢，還是土耳其人有頭腦！看得出來，可蘭經的作者的確是沙漠裡生活過來的！

　　第二節

　　我妻子病了，她有時在早上咳嗽。上帝，如果您廣漠的智慧有意讓卡羅琳娜離開塵世，請儘快行動吧，為她的幸福，也為我的幸福。這天使已活到頭了。

　　第三節

　　我簡直是魔鬼！卡羅琳娜是我孩子的母親呀！

　　您妻子同您一道乘車回府了，您覺得她面目可憎。她跟您說話，您卻只用單音節詞回答她。她說：「你怎麼啦？」您回答：「沒怎麼。」

　　她咳嗽，您便勸她明天去看病。藥品也可能出意外呢。

　　第四節

　　有人對我說，一些遺產繼承人給他們的醫生報酬極其菲薄，這醫生很不謹慎地嚷道：「他們克扣我一個埃居，卻欠我四萬利勿爾的年金！」哦！要是我，我一定不計較醫生的酬金！

　　「卡羅琳娜，」您大聲對她說，「你可得當心自己，披上你的披風吧。你要保重，我親愛的天使。」

　　您妻子真是喜出望外，因為您顯得對她關懷備至。

　　您妻子寬衣時，您正躺在橢圓形長沙發上。

　　裙衫一落地，您便神往地凝視那絕美而短暫的裸露，這一刹那為您啟開了空中樓閣的象牙門扉。多麼令人沉醉的喜悅啊！您看見了那位超凡脫俗的少女！……她皮膚白皙，宛若開進加的斯港滿載金銀的海盜船上的白帆。船帆上那妙不可言的吊杆使貪婪的批發商們禁不住心醉神迷。

　　您妻子見您對她如此興趣盎然，自己也禁不住心花怒放了，她這才明白您為什麼緘默不語。呀，是那位超凡脫俗的少女！您閉目凝視著她，她主宰了您的思想，於是您說：

　　第五也是最後一節

　　不可思議！太可愛了！這不是天下無雙的女人嗎？

　　歡樂之夜！

　　象牙之塔！

　　絕世的處女！

　　長庚星，啟明星！

　　每個人都有空話連篇的時候，這次您竟接連講了四次。

　　第二天，您妻子多迷人呀，她再也不咳嗽了，她不需要醫生了。她如果有什麼要命的，那准是健康得要命。您曾為了那個少女詛咒了她四次，她卻四次都降福於您。

　　卡羅琳娜哪裡知道有一條具有鱷魚屬性的金魚在您的心底跳動，這條魚關在夫妻之愛裡正如鱷魚關在魚缸裡一樣，只不過金魚沒有甲罷了。

　　幾天以前，您妻子用些曖昧的話跟德·菲什塔米奈太太議論您。此刻，您美麗的女友前來看望您妻子，您妻子不怕有損您的面子，用水汪汪的眼睛久久凝視著您。她吹噓您，她感到自己很幸福。

　　您氣衝衝地走出了家門，您煩躁難忍，幸虧您在林蔭大道上遇到了一個可以發洩怒氣的朋友。

　　「我的朋友，你永遠也別結婚！寧可在臨終喘氣時眼看繼承人搬走你的家具，寧可在垂死時兩個鐘頭喝不上一口水。亨利·莫尼埃在他那幅可怕的油畫①裡描繪單身漢的最後時刻時，無情揭露了看護的嘴臉，我臨終時即使被這類看護要求遺產的話煩得要死我也認了！可千萬別找任何藉口結婚！」

　　①指亨利·莫尼埃（1799—1877）的系列油畫《大眾場景》中的一幅：《看護》。

　　幸虧您沒有再見到那位超凡脫俗的姑娘！您原已帶著罪惡思想走向地獄，如今您算得救了，您又落進了伉儷幸福的煉獄。不過您已開始注意起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來，您作單身漢時就曾熱戀過她，只是當時未能如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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