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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有一回,我們拉著炮,爬一條十分狹窄的路,路的一側是相當高的陡坡,另一側是樹林。走到半路,我們與另一個炮兵團相遇,打頭的是位上校。他要我們團走在第一炮兵連前面的上尉朝後退,上尉自然拒絕了;但上校示意他的第一炮兵連前進,儘管炮手小心地朝樹林沖過去,第一座炮的輪子仍然碰上我們上尉的右腿,立時將腿截斷,使上尉從馬的另一側仰身跌下。這是一刹那間發生的事。我們的上校離得不遠,猜到發生了爭執,便策馬飛奔過來,在炮車和樹木之間穿行,也不怕跌個四腳朝天。正當我們的上尉從馬上摔下,口裡喊著『快來人啊!……』的時候,他已到達出事地點,面對著另一位上校。呵!我們的意大利上校沒人樣了!……他口吐香檳酒泡沫似的白沫,象頭獅子一樣大吼。他說不出一句話,甚至發不出一聲叫喊,朝對手作了個可怕的手勢,指指樹林,抽出馬刀。兩位上校走進樹林。不出兩秒鐘,我們瞧見我們上校的對手倒在地上,腦袋劈成了兩半。那個團的士兵後退了,喔唷!那個快!差點丟了性命、被炮車輪子拋進泥坑、正在尖聲叫喊的上尉,有個出生於墨西拿①的迷人的意大利妻子,是我們上校極為關切的人物。這一情況當然更使上校怒不可遏。他保護的人屬￿這個丈夫,他理應象保護他妻子一樣保護他。此刻,在我過了藏班之後受到如此熱情歡迎的簡陋小屋裡,那位上尉就坐在我的對面,他妻子面對上校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①意大利西西裡島東北部的沿海城市。

  「這個嬌小的墨西拿女人名叫羅西納,她膚色黝黑,但那雙黑色的杏仁眼裡包含著西西里陽光的全部熱力。她此刻瘦得可憐;臉蛋上滿是灰塵,活象道旁任憑風吹雨打的果子。她衣不蔽體,被行軍搞得很疲勞,頭髮蓬亂,粘成一團,用一塊早獺皮的披巾包住。但她身上仍存有女子的風韻:她的動作嫵媚;不夠端正但顯得可愛的粉紅色嘴唇,潔白的牙齒,面部的輪廓,短上衣,這些沒有完全被貧窮、寒冷、漫不經心所破壞的女性的魅力,還能激發起那些能夠想女人的男子的愛。況且羅西納身上顯現出表面脆弱、實則剛強並充滿力量的一種天性。她丈夫是皮埃蒙特①的貴族,臉上透著嘲弄人的善意,倘若這兩個詞可以聯在一起的話。他勇敢,受過教育,仿佛不知道他妻子和上校之間已有三年的私情。我把他的姑息放任歸因於意大利的民風或夫妻間的某種秘密;但在此人的面部表情中有個特徵,總不由得使我起疑。他的下嘴唇很薄,很靈活,兩個嘴角不朝上翹,卻向下垂;這使我覺得,這個表面上性格冷漠疏懶的人,骨子裡一定很殘忍。你們可能想像得出,我到的時候,談話進行得不很熱烈。疲倦的夥伴們正默默地吃著東西;他們自然問了我幾個問題;於是我們互相講述遭遇到的種種不幸,間或對這次戰役,對將軍們及其錯誤,對俄國人和寒冷,發表一通議論。我到之後過了沒多久,上校用完菲薄的晚餐,擦擦上髭,向我們道了晚安,用黑眼睛瞟了意大利女人一眼,對她說:

  「『羅西納?』

  ①意大利北部地區。

  「接著,他不等回答,便到裝草料的小房間睡覺去了。上校那聲招呼的含意是不難領會的。因此,年輕女人不由得作了個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手勢,這既流露出她看到他一點不留面子,公然張揚她受他支配的地位時所必然感到的不快,又顯示出她作為女人的尊嚴或她的丈夫受到了冒犯;但在她面部線條的抽搐中,在眉頭猛然擰到一起的動作中,還有某種預感:她或許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羅西納安安靜靜地待在桌旁。過了片刻,看來上校已經上了乾草或麥秸鋪的床,他又叫道:

  「『羅西納?……』

  「這第二聲召喚的疑問口氣比第一聲更粗暴。上校的小舌顫音和意大利語所能有的元音和尾音節的數量,顯出此人是多麼專橫,急躁和倔強。羅西納臉色發白,但她站了起來,從我們身後走過,到上校那兒去了。我的夥伴們全都一聲不吭;我哩,真倒黴,我把他們一個個看過來,然後笑了,於是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笑起來。

  「『Turidi?①』丈夫說。

  ①意大利文:你笑什麼?

  「『真的,朋友,』我又變得嚴肅起來,回答他說,『我承認我錯了,我向你賠一千個不是;如果你對我的道歉不滿意,我準備同你決鬥……』

  「『錯的不是你,是我!』他冷冷地又說。

  「接著,我們在屋裡躺下,不久都沉沉地睡著了。次日,誰也不叫醒別人,也不找一個旅伴,懷著自私的心理——它把我們的潰敗變成天底下曾經發生過的最駭人聽聞的、充滿憂傷和恐懼的一場人格的悲劇——按照自己的意思上路了。然而,在離我們宿處七八百步遠的地方,我們幾乎全相遇了,於是我們便一起走,活象是被一個盲目專橫的孩子趕著的一群鵝。我們受著同一種需要的驅使。我們爬上一座小山崗,從那裡尚能望見我們過夜的那座農舍,這時我們聽到一陣叫喊,有如荒漠中的獅吼,公牛的哞哞叫;不對,這叫喊不能與任何已知的聲音相比。不過我們聽出,在這陰森可怖的嘶啞喘息聲中,夾雜著女人的微弱叫聲。我們全掉過頭來,心裡掠過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感;房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柴堆在燃燒。房子的門窗被緊緊堵住,成了一片火海。滾滾濃煙被風揚起,傳來嘶啞的喊聲,並帶來一股說不出的刺鼻氣味。上尉離我們只有幾步路,他平靜地走來和我們這隊人馬會合;我們全默默地注視著他,誰也不敢發問;但是他猜到我們很好奇,便用右手食指朝胸膛上一點,同時用左手指著大火說:

  「『Son』io!①』

  「我們繼續趕路,對他一句指責也沒有。」

  「最可怕的,莫過於綿羊的反抗。」德·瑪賽道。

  「讓我們在記憶裡帶著這個可怕的畫面離開可太不愉快了,」德·波唐杜埃夫人道,「我會作夢的……」

  「德·瑪賽先生的『第一位』又將受到什麼懲罰呢?」杜德萊勳爵微笑道。

  「英國人的玩笑話也是不刺耳的。」勃龍代道。

  「畢安訓先生可以告訴我們,」德·瑪賽沖著我說,「這個女人臨終時他在場。」②

  ①意大利文:這是我幹的!

  ②這句話與故事開場時的敘述有矛盾,德·瑪賽曾提到這位公爵夫人仍然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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