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婦女再研究 | 上頁 下頁
十四


  「是的,」我說,「她的死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悲壯的死。公爵和我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頭守了一夜,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沒有救了,前一天晚上已行了聖事。公爵睡著了。公爵夫人在清晨四點鐘光景醒來,用最動人的神態微笑著朝我作了個友好的手勢,要我讓公爵休息,可是她就要死去了!她瘦得出奇,但臉龐和五官依然那樣秀麗。她的膚色蒼白,有如透光的白瓷。充滿柔弱之美的面色更襯托出眼睛的神采和兩頰的潮紅,她的整個面孔洋溢著莊嚴的恬靜。她好象很可憐公爵,這種感情來源於死亡將至時似乎變得無邊無際的崇高柔情。周圍一片寂靜。房間被柔和的燈光照著,外觀就象所有臨終病人的房間。這時座鐘響了。公爵醒過來,為自己竟然睡著了感到非常痛心。他與妻子相伴的時間不多了,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卻忘了看護她,他悔恨交加,作了個焦躁的手勢。這個手勢我沒看到;但除去那個臨終的人,別人准會誤解其意。公爵是個為法國利益操勞的政治家,他有許許多多這類看來古怪的舉動,使人們把天才當作瘋子,只有優雅的天性和這些人思想上的高要求才能對這類舉動作出解釋。他走過來坐在妻子床邊的一張扶手椅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垂危的人伸出一隻手,拿起丈夫的手,無力地握著;她聲音柔和但激動地對他說:

  「『可憐的朋友,現在有誰能理解你呢?』

  「然後,她望著他死去了。」

  雷托雷公爵道:「大夫講的故事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但也很動人。」德·圖希小姐道。

  「啊!夫人,」大夫接口道,「在我的保留節目裡有些故事是怪嚇人的哩;但是在談話中講故事要分時候,這正應了尚福爾所記錄的、有人對弗隆薩克公爵說的那句妙語:『從你說俏皮話到現在,已有十瓶香檳酒下肚。』」①

  ①據作家尚福爾(1741—1794)記載,一群年輕貴人在德·孔弗朗家消夜,大家唱起色情歌曲,弗隆薩克公爵,即黎塞留元帥,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下流歌,主人道:「見鬼!弗隆薩克!從第一首歌到你唱的這首,已有十瓶香檳酒下肚。」

  「但現在是清晨兩點,而且羅西納的故事已使我們有了思想準備。」女主人道。

  「講吧,畢安訓先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請求。

  隨和的大夫作了個手勢,屋裡安靜下來。

  「離旺多姆城一百步開外盧瓦爾河的河畔,」他道,「有一座古舊的褐色尖頂房子,完全孤零零的,周圍沒有幾乎在所有小城市的郊外都能見到的氣味難聞的制革場或二流客店。這所宅子前面,有座面向河流的花園。小徑兩旁過去修剪得很矮的黃楊,如今枝杈橫生,參差不齊。幾株植根於盧瓦爾河的柳樹象樹籬一樣長得很快,已把房子遮去一半。野草雜花將河岸的斜坡裝點得五色繽紛。十年來無人照管的果樹已不掛果,蘖生的條蔓形成矮林。貼牆種的一行行果樹有如一條條綠廊。以往鋪沙的小路如今長滿馬齒莧。說句實話,小路連影子也沒有了。歷代旺多姆公爵的古城堡,只剩下一片頹垣斷壁,高高懸於山巔,這是唯一可以俯視這座圍有籬笆的宅院的高地,站在上面,人們不禁想到,在一個難以確定的時代,某位鄉紳在這塊彈丸之地種植玫瑰花,鬱金香,熱心於園藝,尤其貪吃水果,感到其樂無窮。在一個涼棚下,或不如說一個破架子下,還放著一張未被歲月完全侵蝕掉的桌子。看到這座名存實亡的花園,人們猜得出外省的寧靜生活有哪些消極的快樂,正如讀一個大批發商的墓誌銘時,我們猜測得出他如何度過一生。花園的一面牆上有個日規,上面刻著布爾喬亞式的基督教銘文:ULTIMAMCOGITA!①看到它,種種憂鬱和甜蜜的思想全部襲上心頭。這所房子的屋頂毀得很厲害,百葉窗始終緊閉,陽臺上搭滿燕子窩,門戶常年不開。高高的野草用綠線條勾出臺階的縫隙,加固門窗的鐵飾已經生銹。日月輪轉,冬雪夏雨,使木頭洞眼累累,木板翹曲,油漆剝落。打破這片沉悶的寂靜的,只有鳥、貓、櫸貂、老鼠和小耗子,它們自由自在地奔來跑去,互相打鬥吞食。一隻無形的手到處寫上了神秘二字。倘若你受好奇心驅使,從街那面去看這所房子,你將看到一扇上方為圓形的大門,門上有許多被當地的孩子們打的洞眼。後來我聽說這扇門封閉已有十年。從這些不規則的洞眼裡望去,可以觀察到花園和院子外觀倒很一致,兩處同樣雜亂無章。鋪地方磚四周野草叢生,牆上佈滿巨大的裂縫,發黑的屋脊上牆草盤繞,有如成千上萬條花彩,臺階的梯級支離破碎,鐘繩腐爛,簷槽斷裂。人們會尋思,哪一場天火曾燒過此地?哪一個法庭曾下令在這所住宅上撒鹽②?這家人辱駡過上帝,還是背叛過法蘭西?蛇在裡面爬行,並不回答你的問題。這座無人居住的空房子是個誰也猜不透的巨大的謎。它過去是個小采邑,現稱大望樓。我在旺多姆逗留期間,——德普蘭把我留在那裡給一位有錢的女病人治療,觀賞這所古怪的宅子成了我最大的樂趣之一。這兒不是比廢墟強嗎?廢墟總和一些真實得不容置疑的回憶連在一起;但這所被一隻復仇的手慢慢拆毀但依然不倒的房子包藏著一個秘密,一個不為人知的思想;至少透露出一個荒誕不經的願望。晚上,我不止一次來到保護這所宅院的無人整修的綠籬旁,不顧皮膚被劃破,走進這個無主的花園,這座既非公產,又非私產的宅院;我整整幾個小時地待在那兒,凝望著眼前的零亂景象。我不願向某個饒舌的旺多姆人提任何問題,即使能打聽到想必與這個奇怪景象有關的故事。在那兒,我編寫著極為有趣的小說,陷入令我銷魂的傷感之中。

  ①拉丁文:莫讓年華付水流。

  ②意即詛咒這所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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