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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笑談部(1)


  陶庵曰:尼父莞爾弦歌,而弦歌有何可笑?佛祖拈花一笑,而拈花有何可笑?陸士龍服縗臨澗,笑幾溺水,而服縗臨澗有何可笑?然而觸目會心,忽然頤解,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笑,如做夢,有想有因,不可強也。馮子猶集古今笑,而以天地間忠孝廉節極正經之事,俱付之一笑,則亦今日之孔文舉、禰正平矣。余所記者則大異是。記一可笑之言,無不噴飯;記一可笑之事,無不掀髯。縱使包待製冷面寒鐵,偶見一則,亦不得不為之河清一度也。集笑談十五。

  武宗在宣府迎春,借諸劇戲飾,大車數十輛,令僧與妓女數十人共載。妓女各執皮球,車馳,妓女交擊僧頭,或相觸而墮。上大笑以為樂。

  浙中一縉紳學仙,引導許久,妄自意身輕可以飛舉。乃於園中迭案數層,登而試之。兩臂才張,遽而墮損,醫治彌月方愈。語人曰:「但願吾做得半日神仙,便死也甘心。」

  武宗朝,以國姓朱,禁天下畜豬,殺豬者罪無赦。凡民間小豭皆棄之,溝渠市河為滿。

  高郵學正夏有文,弘治末獻書闕下,曰「萬世保豐永亨管見」。上嘉之,更「管見」兩字曰「策」。夏遂書官銜雲「獻萬世保豐永亨管見,天子改為策字,高郵州學正夏有文」。

  徐侍禦如珪謫出,後遷廷評,不欲忘舊銜,投台中刺曰「台末」,於他刺曰「台駁」。又有太常少卿白若璉,性謙下,投諸貴人刺曰「渺渺小學生」。好事者作謠曰:「台末台駁,渺渺小學,同是一珪,徐如白若。」聞者絕倒。

  歸太僕謫官吳興,每理事,吏胥雜役環擠案傍,幾不容坐。歸以朱筆飽蘸捉向諸人曰:「若輩若不速退,我便灑將來也。」合堂大笑。

  吳康齋召至京師,以兩手大指、食指作圈曰:「令太極常在眼前。」長安街上小子常以蘿蔔投其中戲侮之,公亦不顧。

  袁太沖同二縉紳在賓館坐久,一公曰:「司馬相如日擁文君,好不作樂。」一公曰:「宮刑時卻自苦也。」袁閉目搖首曰:「溫公吃一嚇。」

  越中有李少白者,書畫皆俗筆,而自負能詩,乃作字說曰:「先人號繼白,而某號少白,某所少者乃李太白之白,非先人繼白之白也。蓋先人不能詩,某則何所少哉!」

  李少白作《倒橕船》詩雲:「越地無車馬,乘船便當街。渾身著木屐,未死進棺材。蛻殼鑽篷出,攛梭下堰來。夜深相遇處,你隴我儂開。」

  王侍禦家資數十萬,每夜必與妾婢數沁茶青豆,客至幾次,共享豆幾十粒,仗幾十粒,必交盤入冊。侍禦出見客,腰間琅琅有聲,則其廄庫、廚楅各門匙鑰也。

  北地盛作跳神,召戲則戲,召酒則酒,召食則食。有跳神者見主人堂後有琵琶兩具,誤認以為火腿,呼曰:「急煮後堂火腿來!」主人跪拜曰:「尊神,實是琵琶,不是火腿。」跳神大聲曰:「你凡人叫做琵琶,咱天上叫做火腿!」

  蘇州吳上舍不讀書而好為勢交,一日聞友人讀《歸去來辭》,至「臨清流而賦詩」,遽問曰:「是何處臨清劉副使?幸攜帶往賀之。」友人曰:「此《歸去來辭》。」乃曰:「我道是見任上京,若是歸去者,不往也罷。」

  先伯九山為延平令,胞弟紫淵至署,見案牘中有武舉某者告狀,即大怒,促九山立拘其人,痛責三十,發重監羈候。九山俟其氣稍平,問之曰:「是人於何處得罪吾弟?」紫淵笑曰:「渠何曾得罪於我,紹興武舉張全叔與我有口過,今痛責此人,使其知武舉也是我張紫淵打得的。」

  賀美之與伊德載同飲一富民家,富民諂奉德載,而不識「伊」字,屢呼「尹大人」,酣酢重遝,略不顧賀。賀斟大觥呼之曰:「爾其與我飲一杯,不要傍若無人!」

  越中一先輩喜看戲,聞鑼鼓聲,心急步不能移,輒僕地。子孫以小椅舁之,則呼曰:「努力,努力!早到一刻,便是孝子慈孫。」

  先叔三峨喜評論試牘,言之侃侃,即數百名外,其間高下,謂一名不可移易。故人言「張三峨看考卷極准,極確,卻要在發案之後。」

  先叔紫淵煮狗熟,邀劉迅侯共食之。迅侯以事出,作一簡複之曰:「弟政忙,不及過兄,如有意,幸分我一杯羹。」

  王修仲與其族人訟,族人不能勝,夜持刀殺之,修仲走避,獲免。次日謂其友曰:「某昨幾為族人所殺,幸弟防避得緊,彼始善刀而藏之矣!」

  汪司馬伯玉喜用文語。一日,其媳與夫競寵,操刀割其勢,其子大喊,叫聲達於外。座客驚問,伯玉曰:「兒婦下兒子腐刑。」

  有吳生者,老而趨勢。偶赴席,見布衣後至,意輕之,止與半揖。已而見主人恭甚,私詢之,乃張伯起也,要致殷勤,欲與再揖。張笑曰:「適已領過半揖,但乞補還,弗複為勞。」

  廬陵陳文貪鄙,至死,門下人有善滑稽者謂人曰:「昨夜二夜叉來取公,一夜叉攙之,公不肯去。其一日:『彼將望升太師柱國,如何捨得去?』攙之者日:『即為閻羅王,何慮也!』公喜日:『如何便為閻羅王?』夜叉歎日:『公有淮鹽十余萬,非閻羅王而何?』」聞者絕倒。

  先伯九山臨清被難,嗣子墨妙往奔喪,聞亂,不果往。倪司馬元璐發兵勤王,至淮而返。時人對之曰:「張孝子奔喪,莫(墨)妙不去;倪司馬勤王,原路(元璐)歸來。」

  楊椒山廷杖,有人送蚺蛇膽,曰:「服此可無楚。」椒山卻之曰:「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傳為美談。會稽陶印祖,有饋以海狗腎者,亦效其語曰:「印祖自有腎,何必海狗哉!」

  越中讓簷街王禹屏家善飲,子侄皆豪量。凡款客,一入門即加鎖鑰,竟日不開,恐客逃席。至丙夜,客皆醉倒。令稚子舉火照之,客則展側者,必呼曰:「客尚能動,快拿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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