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岱 > 快園道古 | 上頁 下頁
卷十二 小慧部(1)


  陶庵曰:王荊公作《字說》,附會穿鑿,揆之義理,多窒礙不通,水骨土皮,所以見笑於東坡也。後世酒令、燈謎,拆白道字,怪幻百出,意味深長,偶記一二,靈巧絕倫。雖知星星爝火,不足與日月爭光,而若當陰翳晦冥,腐草流螢,掩映其際,亦自灼灼可人,斷難泯滅矣!孔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而他日又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集小慧第十二。

  詩謔

  卓珂月為人作合歡迎送詞回文《菩薩蠻》雲:「春宵半吐蟾痕碧,斜窺愁臉如相憶。空撚兩三弦,朱扉寂寂然。 依期郎踐約,悄步人疑鶴。小舒輕霧紗,收袂蘸紅霞。」此迎詞。「霞紅蘸袂收紗霧,輕舒小鶴疑人步。悄約踐郎期,依然寂寂扉。朱弦三兩撚,空憶相如臉。愁窺斜碧痕,蟾吐半宵春。」此送詞。

  徐文長水神殿回文《燈》詩雲:「新架燈垂高廠殿,舊場球蹴鬥芳年。春花有幾能希賞,夜月無多惜早眠。輪迫馬蹄盤作陣,燭抽蓮葉嫩如錢。人遊厭聽催壺漏,客醉扶看墮鬢鈿。」「鈿鬢墮看扶醉客,漏壺催聽厭遊人。錢如嫩葉蓮抽燭,陣作盤蹄馬迫輪。眠早惜多無月夜,賞希能幾有花春。年芳鬥蹴球場舊,殿廠高垂燈架新。」

  萬曆乙卯,順天鄉試有掛選監生十七人登賢書,年皆六十餘矣。余叔葆生作詩嘲之曰:「堪羨新科十七賢,商山齊赴鹿鳴筵。卻言序齒原無齒,共歎同年是暮年。丹桂折來花滿眼,青雲踏去雪盈顛。可憐到手烏紗帽,反帶儒巾入九泉。」

  南昌張相公、蘭溪趙相公皆與江陵相左,由翰林謫州同,後屢遷,俱于辛卯入內閣。太倉王元馭當國,以詩戲之曰:「龍樓鳳閣城九重,新築沙堤迓相公。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兩州同。」

  風林夏五名景倩,延師週四維訓子,以不稱,欲再延,妻曰:「何為又增人口?」夫不從,又延羅成吾。時諸理齋亦延于夏,戲曰:「夏五本是五,增口便成吾。四維尚未去,如何又請羅?」又夏五甚矮,妻甚長,理齋作歇後詩謔之曰:「夏五官人罔談彼,夏五娘子靡恃己。有時堂前相遇見,剛剛撞著果珍李。」

  唐伯虎出遊遇雨,過一皂隸家,出紙筆求畫。伯虎畫海螄數百,題其上雲:「海物何曾數著君,也隨盤饌入公門。千呼萬喚不肯出,直待臨時敲窟臀。」

  無錫鄒光大連年生女,召翟永齡飲,翟作詩嘲之雲:「去歲相招雲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寄詩上覆鄒光大,令正原來是瓦窯。」

  有裁縫以賄得冠帶,顧霞山嘲之曰:「近來仕路太胡塗,強把裁縫作士夫。軟翅一朝風蕩破,分明兩個剪刀箍。」

  莫廷韓與屠赤水過袁太沖家,見桌上有帖寫「琵琶一盤」者,相與大笑。屠曰:「枇杷不是這『琵琶』!」袁曰:「只為當年識字差。」莫曰:「若使琵琶能結果,滿城簫管盡開花。」

  有時少灣者,延師頗不盡禮,致其師爭競而散。或用吳語賦歇後詩嘲之曰:「少灣主人吉日良(時),束修且是爺多娘(少)。身材好像夜叉小(鬼),心地猶如短劍長(槍)。三杯晚酌金生麗(水),兩碗晨餐周發商(湯)。年終算帳索筵席(百家姓有索咸席賴),劈拍之聲一頓相(打)。」

  有嘲監生詩雲:「革車買得截然高(大帽),周子窗前(草)滿腹包。有朝一日高曾祖(考),煥乎其有(文章)沒半毫。」

  廣文先生之貧自古記之,近日土風日趨於薄,有門人饋之肉,乃瘟豬也。先生嘲之曰:「秀才送禮,言之可羞,瘦肉一方,堯舜其猶。」又有以銅銀為贄者,又嘲之曰:「薄俗送禮,不過五分,啟封視之,堯舜與人。」或作破雲:「時官之責門人也,言必稱堯舜焉。」

  舊有賦缺嘴者雲:「多聞疑,多見殆,吾猶及史之,君子于其所不知蓋。」四語皆出四書,皆隱闕字,而末句尤奇。吳江一老翁貌似土地,沈寧庵吏部亦用此體賦雲:「入疆辟,入疆蕪,諸侯之寶三,狄人之所欲者吾。」又吳中有顧秀才名達者,不學而狂,同學者嘲之雲:「在邦必,在家必,君子上,小人下,不成章不。」並堪伯仲。

  有士人遊虎跑泉,賦詩以「泉」字為韻。一人但哦「泉,泉,泉」,久不成句。有老人曳杖而至,問其故,應聲曰:「泉,泉,泉,亂迸珍珠個個圓。玉斧砍開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眾驚問曰:「翁非貫酸齋乎?」曰:「然,然,然。」遂邀同飲,盡醉而去。

  壽春道士以小像乞解學士題贊,解聯寫「賊賊賊」,道士愕然。續雲:「有影無形拏不得,只因偷卻呂仙丹,而今反作蓬萊客。」

  一內相好弄筆墨,題一壽意,上畫壽星持杖,白日黃麋,松柏龜鶴,書其上曰:「柳梢枝上一輪月,黃狗身上幾點雪。不是老兒柱杖打,幾乎鷺鷥吞個鱉。」

  姑蘇蔣思賢父子寫真,交畫不像。有人嘲之曰:「父畫子不像,子畫父不真。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張明善嘗作《水仙子譏時》雲:「鋪唇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鐘,胡言亂語成時用,大都來卻是哄說英雄。誰是英雄,五眼雞岐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

  有人嘲禿指,《醉扶歸》雲:「十指如枯筍,和袖捧金樽,搊殺銀箏字不真。搔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揾。」

  一妓為人傷目,睫下有青痕。嘲之者作《沈醉東風》詞曰:「莫不是捧研時太白墨灑,莫不是畫眉時張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鈿瑕?莫不是蜻蜒飛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宮墜下馬?」

  詞客貧甚,戲作《清江引》曰:「夜半三更睡不著,惱得我心焦躁。吃蹬的響一聲,盡力子嚇一跳,把一股脊樑筋窮斷了。」

  杭州酒淡,有作《行香子》雲:「湖水澄清,灰價廉平,升半酒,攙做三升。茅柴焰過,肚脹彭亨。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約莫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