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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言語部(4)


  江邦玉曰:「李綱極善作事,苦不得君;王安石極為得君,不善作事;孔明忠而早死,人恨其夭;褚淵老而失節,人恨其壽。是以謂之缺陷。」

  陳眉公曰:「富貴功名,上者以道德享之,其次以功業當之,又其次以學問識見駕馭之,其下不取辱則取禍。」

  富平孫塚宰在位日,諸進士謁選,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

  王文成與友人講學,友人曰:「某非不願學,只是好色。」文成笑曰:「家裡只這個醜婆子,恁麼好色?」其友于言下猛省。

  近一仕官,貪得無厭,其母誡之曰:「人吃飯是一碗一碗吃的,你貪多,左右嚼不碎。」

  石亨恃寵,造第越分。一日,上登翔鳳樓,見亨新第,顧問恭順侯吳瑾、撫甯伯朱永曰:「此何人居?」永謝不知,瑾曰:「此必王府。」上笑曰:「非也。」瑾頓首曰:「非王府,誰敢僭妄若此?」上不應,始疑亨。

  江邦玉曰:「東逝之長波,西垂之殘照,擊石之火星,驟隙之迅駒,風裡之微燈,草頭之懸露,臨崖之朽樹,灼目之電光,人世之不足恃,類如此。」

  鐘伯敬督學閩中,方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須辦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間所用道德、功業、文章皆出君門下,勿徒愛戀一榜中耀目也。」

  歸子慕敕其子曰:「人能親近賢者,雖有下才不至墮落。吾無以貽汝,貽以此言。」

  六嬸娘性卞急,以爭屋事與錢相公家大哄,頗駭聽聞。陶石樑先生偶至叔家,嬸娘出訴,備陳其顛末。石樑先生乃顧六叔曰:「爾鞾,此皆爾不是,凡人家抵禦外侮,皆男子之事,奈何累及夫人?」陶庵在旁,深服其答付之妙。

  王陽明先生行于衢,有二人相詬,甲曰:「你沒天理。」乙曰:「你沒天理。」甲曰:「你欺心。」乙曰:「你欺心。」先生聞曰:「小子聽之,斯兩人諄諄然講道學也。」門人曰:「詬也,焉為學?」先生曰:「汝不聞乎?曰天理,曰欺心,非講學而何?」曰:「既講學,又焉詬。」曰:「夫夫也,惟知求諸人,不知反諸己故也。」

  陳眉公曰:「人之嗜名節,嗜文章,嗜遊俠,如嗜酒然,易動客氣,當以德性銷之。」

  陳眉公曰:「嗜異味者,必得異毒;挾怪性者,必得怪疾;習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能者,必得奇窮。莊子一生放曠,卻曰寓諸庸,原跳不出中庸二字也。」

  陳眉公曰:「頤卦慎言語,節飲食。然口之所入者,其禍小;口之所出者,其罪多。故鬼穀子雲:『口可以飲,不可以言。』」

  陳眉公曰:「藥以生人,而庸醫以之殺人;兵以殺人,而聖賢以之生人。」

  海忠介撫江南,為徐華亭處分田宅過於刻核,華亭不堪。有為華亭解者,謂海曰:「聖人不為已甚。」海艴然曰:「諸公豈不知海瑞非聖人邪?」言者默塞。

  祖制京官三品始乘轎,科道騎馬,後來皆僭用轎矣。王化按浙,一舉人大帽入謁,按君不悅,因問曰:「舉人戴大帽始自何年?」舉人答曰:「始于老大人乘轎之年。」

  時純甫與王季重弈,時邊已失,角亦將危,輒苦曰:「鼷鼠又來食角。」季重曰:「食誰之角,但可之殺,殺時犉牡,有捄其角。」

  錦衣王佐孽子不肖,好博縱飲。有別墅三,其二為陸炳所得,其一最雄麗,複欲得之,乃指以狎斜,捕其党與家奴,證成其罪。不肖子母,故佐妾也,亦在捕中。入對簿,於強辯,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詳。子恚,呼曰:「兒到此地,母奈何速之死?」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說?」指炳坐,顧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不止一件,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複奚為?」炳頰發赤,趣遣之出,事遂寢。

  張禺山晚年好縱筆作草書,不師法帖,殊自矜貴。常書一紙寄升庵,書其後曰:「野花豔目,不必牡丹;村酒醉人,何須綠蟻。」

  世宗皇帝問一古德:「杭州飛來山從何處飛來?」古德曰:「天竺飛來。」帝曰:「既能飛來,何不飛去?」古德曰:「一動不如一靜。」又看一大士像,問:「大士手中何物?」曰:「念佛珠。」帝曰:「所念何佛?」古德曰:「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帝曰:「何以自念自己?」古德曰:「求人不如求己。」

  一禪師被召朝見至尊,口稱萬歲。至尊下殿,手挽之曰:「師莫行禮,且說明何以謂之萬歲?」禪師合掌遽言曰:「堯、舜、禹、湯、文、武,至今還在。」至尊大悅,寵禮甚厚。

  湖州莊龍作明史,以查伊璜刻入較閱姓氏。伊璜知,即檢舉學道,發查存案。次年七月,歸安知縣鬍子容持書出首,累及伊璜,伊璜辯曰:「杳繼佐系杭州舉人,不幸薄有微名,莊龍遂將繼佐刻入較閱。繼佐一聞,即出檢舉,蓋在庚子十月,鬍子容為莊龍本縣父母,其出首在辛醜七月。若以出首蚤為功,則繼佐前而子容後,繼佐之功當在於容之上;若以檢舉遲為罪,則繼佐蚤而子容遲,子容之罪不應在繼佐之下。今子容以罪受上賞,而繼佐以功受顯戮,則是非顛倒極矣!諸法台幸為參詳。」公衙門俱以查言為是,到部對理,竟得昭雪。遂與鬍子容同列賞格,分莊龍籍產之半。

  陳眉公曰:「餘二十年前讀《太陽元精論》,即大暑能坐臥赤日中。年來懶習此法,即廣堂匡池,高梧修竹,頗以炎蒸為煩。因思此時田野耕耘,道途推挽,其匍匐狀殆不可言,若獄中人雜穢糞土,煩冤疫痢,轉視此等,又如天上人耳。旁師每奉旨熱審,他未有能行者,若得仁人君子請定為例:暑月無得濫受詞,無得輕羈候。務使眼前火坑化作清涼世界,只在當路者念頭動,舌頭動,筆頭動,一霎時耳。」

  陳眉公曰:「余讀書南湖,每飲必施鳥,童子遂于施食處張羅待之。余謂門人雲:『隧人氏教民火食,而秦始皇以之烹儒焚書;閻立本、吳道子畫地獄變相於寺壁,化導愚頑,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羅織。自古好事嘗被惡人弄壞,即鳥食一事,所施未幾,而童之殺心動矣。故曰好事不如無。」

  王陽明曰:「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忿怒嗜欲正當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非大勇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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