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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桔年猶豫了會,惻隱之心似乎讓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有了一絲軟化,她上前幾步,與他一門之隔。

  韓述剛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滅了,他看見桔年伸出手,一度誤以為她要將門打開,誰知她卻是收了手裡的傘,欲從鐵門縫隙中塞過去給他,「傘拿著,你原先那把我放在孫醫生辦公室,我……我先進去了,你趕緊回家吃飯吧。」

  韓述安靜了一會,沒有去接桔年遞出來的雨傘,他隔著發間流淌下來的水滴和雨幕端詳著她,好像剛剛才發覺,她那麼不擅於強硬的一個人,對他的拒絕之意卻是如此之堅定。他一度以為自己那麼努力,已經離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實不然,就算像此刻,不過是一步這遙,她的門從來就沒有想過為他開啟。她在她一門之隔的封閉世界裡,他在門外,是遠還是近,其實沒有區別。

  她不知道這個除夕他經歷了什麼,忙碌、疲憊、驚愕、憤怒、委屈……韓述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全世界沒有比他更倒楣的人了,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在那扇和她一樣固執緊閉的鐵門面前,所有的負面情緒忽然攀至頂峰,他退後一步,毫無風度可言地抬腿在鐵門上狠狠揣了一腳,「我就這麼招人討厭?」

  那可憐的鐵門在他們上次爭執的時候已經崩塌過一次,後來在財叔的幫忙下重新立了起來,也是個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豆腐渣工程,韓述發洩式的踢出一腳,那鐵門震了震,邊緣的粉塵和著泥塊呼啦啦地往下落,有一小塊甚至打到了桔年的褲腿上。

  桔年慌慌張地退後一步,好在鐵門一息尚存,搖搖欲墜尚未倒下。她在這難以收拾的情境下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種可笑的感覺,怎麼會有這麼無賴的人,他明明正在做著讓人討厭的事,還一邊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討人厭。

  她漠然掉頭回屋,心裡卻不得不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他發起渾來再補上一腳,鐵門真的犧牲了,她該怎麼辦是好。

  然而韓述補上一腳的慘劇並沒有發生,桔年走到屋簷下,才聽到一個可憐兮兮的聲音:「我被老頭子趕出來了。」

  「嘎?」桔年一驚,愣愣地轉身看他。在桔年一貫的印象裡,韓述雖然無賴且不講道理,但是他很少說謊。

  韓述站在細雨中,垂頭喪氣地,可那彆扭勁卻仍在,他踢著鐵門邊上掉下來的小泥漿塊,不情不願地說道:「我沒地方去,行了吧。」

  桔年猶有些不信,她早些從非明那間接聽說過,韓述跟父母並不是住在一起的,即使他真的跟韓院長鬧了彆扭,終歸也不是沒有容身之外,何況以他的本事,要找個收留他的人和去處實在不算件困難的事。

  韓述好像猜到她心裡在想什麼,「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現在的住處還是老頭子付的全款,在他名下……我就想爭口氣,讓他看看,我不是離了他就活不了。」

  「何必呢。」桔年是沒有得到過父母任何庇蔭的人,所以她無法理解韓述這樣的人苦苦想要證明的東西。

  「我沒那麼不要臉,你說不可能,我認了,也不想幹什麼,就想找個地方喘口氣……」

  屋簷下穿堂風掠過,桔年感到刺骨的涼意,韓述要面子,沒有在雨中瑟縮發抖,可她知道想必是冷透了。桔年沉默了,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非得看他受苦才能從中收穫快慰。換作別的時候,別的地點,容他小坐也不是不可以,但這裡不同。這是小和尚生活過的地方,收納著她所有不願示人的記憶,是她堅守的最後一個屬於她和小和尚的天地。她可以容忍唐業這樣與回憶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偶爾踏足,但是韓述不行,唯獨他不行,她不要這僅有的一寸安靜的角落也被他驚擾得天翻地覆。

  她只顧著思前想後,不知道此處的動靜已經引來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從姑姑手臂旁鑽出來,看到門外的人,又是驚又是喜,大叫一聲「韓述叔叔」,眼看著就要撲過去開門。

  桔年趕緊一把摟住非明,心中仍然後怕,這孩子連外套都沒披,還想一頭紮到雨水裡,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麼?

  「姑姑,韓述叔叔來了,他淋雨了,會生病的!」非明被桔年攔在屋簷下,仍拼命探出頭看著門外的韓述直嚷嚷。

  桔年手忙腳亂地回頭,只見韓述一言不發地立在鐵門外,他不再發火也不再開口請求,渾身濕嗒嗒地看著她。這廂還在她懷裡的非明也是睜大了眼睛,滿是困惑。在這兩雙眼睛的前後夾擊之下,不知道為什麼,桔年感到孤立無援。

  在非明再一次喊著「韓述叔叔」,試圖掙脫桔年的桎梏要奔去開門之後,桔年穩住了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孩子,用從來沒有過嚴厲目光蹬著非明,厲聲喝道:「別鬧,你知道他是誰嗎?」

  這孩子,她只念著韓述的好……她什麼都不明白。

  非明不敢動了,她雖有些小任性,但到底還是個聽話的孩子,姑姑驟然冷下來的容顏和眼裡看不懂的東西讓她陌生而驚恐,她低下頭,一雙大眼睛泫然欲泣,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他是韓述叔叔。」

  在這樣簡單的一個句子下,桔年唇顫抖著,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她無言以對,門外的那個人,是非明喜愛崇拜,甚至假想為父親的韓述叔叔。她能怎麼反駁,難道她要說,他是間接讓你淪為孤兒的罪人,他是姑姑十一年孤獨的禍端。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有時她覺得是的,有時,她又覺得不是。

  十一年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桔年脫下身上的外套,緊緊地裹在了非明身上,非明的眼淚流了下來,唐業的失約已經讓她失望過一輪,對於桔年來說,這一扇鐵門把守住的小小院子是她最渴望的安寧,但對於孩子來說,是與生俱來的孤寂。

  「你站在這別動。」她害怕這孩子再不要命地往雨裡跑,帶著點警告意味地對非明說。然後她一步步走到搖搖晃晃的鐵門前,不去看韓述此時作何表情,低著掏出一把小鑰匙,插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裡。

  鎖孔旋轉,開啟的瞬間,桔年聽見那彈簧機括輕微的「哢嚓」一聲,門開了。

  韓述推門而入,第一步就踏在被雨水泡得綿軟的枯葉上,這一段時間以來,桔年忙於照顧非明,哪裡顧得上收拾打掃,水「吱吱」地從鞋底邊緣冒了上來。桔年沒有招呼他,已經先領著非明走進屋裡,他厚著臉皮尾隨著跟了進去。他以往從沒有得以進入這屋內,也素知她們日子進得清寒,心中雖有準備,但看到昏暗老舊的屋子裡,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具外幾乎空無一物,再配上枯葉遍地的院落,有種說不出的破敗寥落之感。他是個再注重生活品質不過的人,吃穿用度無不講究個精益求精,乍一看她們多年來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強烈的心理落差之下,如硬在喉,說不出的酸楚艱澀。

  韓述四處打量的空隙,桔年取了塊幹毛巾,默默地遞過去給他。他心中難過,又恐她看穿笑話,便管不住那賤兮兮的嘴。只見他「嘖嘖」有聲,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邊說:「我看你這院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都賣收廢舊的傢伙,換來的錢都足夠讓我現在就提前退休,安享晚年了。」

  桔年聽罷,無限同情,「那恐怕你的晚年得很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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