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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除夕一大早,是唐業開車來接桔年姑侄倆回的家。唐業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經痊癒了,可是一張臉上雙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時更為憔悴。桔年簡單問起他的近況,他只是說,檢察院的人後來還找了他幾次,照舊是無休無止的盤問,但是除了限制離開本地,其餘的行動尚未收到影響。

  除夕是中國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間的喜慶作對,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鍋,雨一夜沒停。到了早上,雨水開始夾著細細的雪粒打了下來,冰渣子和潮濕的風撲面而來,刀割似的,這是不少旅居南國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從非明坐上唐業的車子開始,精神頭明顯地好了起來,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張大眼睛朝車窗外張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紅。車子途徑火車站時,非明更是萬分好奇地看著車站廣場上的人頭攢動。姑姑說,那麼多的冒著雨,冒著雪,冒著寒風,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說。

  桔年摸著也滾燙的臉帶連連點頭,那個被全世界遺忘的破敗院落,總歸是個可以收納她們身體乃至靈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樣,忽然無比渴望回到那個地方。

  唐業幫助她們安頓好,末了,他說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塊吃年夜飯吧。」

  桔年猶豫了一會。

  唐業接著說:「也沒別人,我也是個離孤家寡人一步之遙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飯,老人家怕孤獨,她也讓我叫上你們。」

  桔年的顧慮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唐業已經可以說是她們少數可以親近的人之一,自然沒什麼可見外的,但是一則非明重病在身,大過年的,傳統一些的人家會覺得晦氣,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再說唐業的姑婆過去雖然待她不錯,但是經歷了跟蔡檢察長那一回的接觸,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業不介意,並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過年其實有什麼意思,不就是圖個熱鬧,讓大家都感覺沒有那麼寂寞嗎?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體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們。」

  「那……蔡檢察長呢?」桔年回頭看了一眼,非明眼裡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嘗不想給孩子一個溫暖的節日,可是她不能夠想像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畫面,那只會讓她食之無味,蔡一林膝下無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業這個繼子,她還能跟誰團聚去?

  唐業笑道:「阿姨她不跟我們吃年夜飯的,這種日子她都要陪她們檢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塊過,她總是說,只要還有一個同事因為工作不能回家過年,她也要跟他們並肩作戰到底。你別不信,我阿姨她就是這麼徹底的一個職業女性,沒什麼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檢察長永遠一絲不亂的髮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懷疑,一個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嗎,還是除了工作,她其實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管怎麼樣,得知蔡檢察長不會出現在在年夜飯的餐桌上,這確實讓桔年心動了。

  「姑姑,我們去吧,你現在準備也來不及做什麼好吃的了。」非明已經按奈不住,牽著桔年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央求,這讓桔年得以有那麼幾秒鐘,忘記了非明她其實已經吃不下什麼東西。

  唐業佯裝不快,「你再不答應就是跟我太見外了。」

  桔年拉著非明的手也笑了起來:「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飯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業一塊吃年夜飯,桔年也不急著去張羅晚飯,非明躺回小床後,她和唐業聊了一陳,唐業的手機就響了。

  唐業接電話沒用多長時間,從飄雨的廊簷走回來後,他對桔年說:「姑婆年紀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場的時候才知道忘買最重要的一樣東西,這不,飯都開始做了,才想起還有些必備的材料沒買呢。這樣吧,我回去看看她,你們也先休息一會,中午的時候我就過來接你們。」

  桔年自然沒有什麼意見,送走了唐業,嚷嚷著不想睡的非明也睡著了,她便坐在正對院子的視窗下,看著滿地都是被雨水泡開了的枯枝殘葉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對看不見的巫雨說。

  雨打屋簷的沙沙聲在回答她。

  每當她靜靜坐著的時候,時間流逝的速度是驚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這麼眨眼過去了。跟唐業約好的中午來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換上她的小紅襖,等著唐業的車輪聲。

  將近一點的時候,她們等來了唐業電話。

  唐業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餃子時急性心肌炎發作了,現在已經送往醫院的途中,情況很不妙,阿姨她身邊沒有什麼人了,桔年,我……」

  她還沒有說完,桔年已經明白了,趕緊飛快地答應著:「我們沒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檢察官的身體要緊,你不用惦記著我們這邊,一切等她好轉再說吧。」

  非明換好了衣服,半靠在床頭照著一面小鏡子,見狀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麼時候來接我們一塊去過年啊?」

  桔年走過去,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著非明頭上的小紅帽,笑道:「跟姑姑兩人過節不也是很好嗎?姑姑馬上買菜做飯去。」

  下部 第二十八章 一門之隔的世界

  桔年手忙腳亂地把熱騰騰的清蒸魚從鍋裡端出來,燙得她直甩手,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了大門處傳來的動靜。已經是下午五點左右,按照當地的風俗,除夕年夜飯普遍吃得比較早,飯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劈啪」聲中,桔年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斷定那一陣叫門聲並非自己幻聽。

  非明仍是靠在床上看她喜愛的韓劇,迷迷糊糊的,手裡還抓著遙控器,見桔年走過來察看,便揉著眼睛問:「姑姑,晚飯好了?」

  桔年朝外走去,說:「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唐叔叔回來了。」

  她拿了把傘穿過門廳走至小院,鐵枝焊就的院門外果然是有人,但是並非她意料中的唐業,而是一手握住鐵枝,一手徒勞地遮擋著細雨的韓述。

  看見她的人之後,門外的韓述顯然松了口氣,「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桔年卻駐足不再近前,這個時候韓述的出現可以說是意外,也可以說不是意外。之所以說這麼矛盾的話,因為自打兩個重逢開始,他一直都是陰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團圓飯的時節拋下父母跑她這胡鬧,更何況一天之前他剛在她面前負氣而去。

  韓述見她不動,頓時有些耐不住了,沒好氣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快給我開開門,衣服都快濕透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好像一個晚歸的丈夫對妻子的要求,桔年卻輕易打破了這種讓他滿意的親昵氛圍。她撐著傘,雨水讓他們的距離看起來更遠一些。

  「你有什麼事?」她問得很是小心。

  韓述頓足,「你非得隔著這個破鐵門跟我說話?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隻手擋在頭頂,但他的頭髮還是濕了泰半,一縷縷地貼在額前,看起來很是狼狽。

  桔年說:「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過年的,你來這幹什麼,別鬧了,回去吧。」

  韓述看來是真急了,單手抓著鐵門的枝條直搖晃:「你能不能讓進去再說,這雨澆在身上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節蒼白得泛青,想來真的是冷得厲害,話音剛落,還很應景地哆嗦一下,側身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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