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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嶽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邊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頓好她,嶽峰才踏實下來睡覺,三盞酥油燈的光一直在角落裡晃啊晃啊,嶽峰翻來覆去很久才約莫有了些睡意,卻又睡的不實,做各色各樣的夢,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夢見了季棠棠和葉連成,兩個人都只四五歲年紀,蹲在一起拿小鍋鏟挖沙子壘城堡,季棠棠對葉連成說:「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來救我吧。」

  嶽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歲的樣子,蹲在兩個人邊上羡慕的看,然後可憐巴巴的說:「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唄!」

  季棠棠凶巴巴地舉著鏟子威脅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說完一鏟子就抽在他腿上。

  鑽心的痛,嶽峰冷汗涔涔地醒過來,被打折過的那條腿痙攣著,好像連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這裡是藏北,地表下翻滾的不是熔岩熱浪,而是年復一年積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兩層羊毛氊子,寒氣還是輕而易舉透過,毒蛇樣探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嶽峰咬牙撐著手臂慢慢坐起來,伸手幫著把那條腿屈近身體,整個膝蓋以下木木涼涼的沒有知覺,幾乎不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嶽峰拽過脫在一邊的衣服在腿上裹了兩層,又隔著衣服搓了幾下,感覺還是沒什麼好轉,想起車裡行李有暖寶寶,先尋思著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勁站不起來,又怕吵著了季棠棠,只好屈著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借著懷裡的溫度想讓小腿能儘量暖和些。

  屏著氣強忍著坐了一會,自覺痛的沒那麼厲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季棠棠已經坐起來了,就那麼看著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嗎?」

  「你的,媽媽的,還有阿成的。」

  嶽峰先還沒反應過來,過了約莫五秒鐘,腦子裡突然一炸。

  終於,她還是都想起來了。

  嶽峰不知道該說什麼:「棠棠……」

  「嶽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

  季棠棠只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嶽峰伸手給她:「棠棠你過來。」

  季棠棠伸手過去,嶽峰握住,她的手冰涼,手臂在抖,一直擔心這一刻的到來,但是真的來了,岳峰反而平靜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來,季棠棠欠身時,嶽峰另一隻手環住她腰,把她從床上抱下來,輕聲說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話,就狠狠哭一場吧。」

  季棠棠沒說話,她的眼淚收不住,但始終沒有哭聲,嶽峰摟緊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來才好,這麼久的鬱結,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發洩的。

  「棠棠,想哭就大聲哭,沒人會笑話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聲音來,她能說話,也有眼淚,但就是哭不出聲,忽然清醒之後,腦子裡瞬間湧進無數的信息量,情緒的大起大落,接連而至的種種問題,現實和幻想的交疊,是夢和非夢的惶恐,她開口時,原本想問:「嶽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怎麼從來不接呢?」

  但是開口的一刹那,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嶽峰,你回來了。

  回來就好。

  想像中的抱頭痛哭並沒有出現,這一刻真的降臨,兩個人都異乎尋常的安靜,外頭的風依然很大,有時候會呼啦一下子把什麼東西掀翻,隱隱的,不知道是哪個氈帳裡的犛牛煩躁,仔細聽的話能聽到沉悶的哼聲。

  岳峰低下頭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裡清楚看到自己的樣子,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淚還半幹,臉頰濡濕著,嶽峰以前總覺得,再見到季棠棠的時候,會有一千一萬句話跟她講,真見到了,居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再多的話都抵不過這樣安靜的擁抱。

  「棠棠,都過去了。」

  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屋脊,阿裡又被譽為屋脊的屋脊,這樣的寂靜夜裡,離天最近的地方,過往種種,恍惚隔世。

  那些永遠倒在來路的人,盛澤惠,盛清屏,葉連成,雙姨,秦守成,還有秦守業,那麼長的糾葛,那麼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風吹白骨,浪打黃沙。

  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嶽峰懷裡醒過來,她悄悄鑽出被子,幫著嶽峰掖好被角,嶽峰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沒有察覺,季棠棠低頭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輕手輕腳出了氈帳。

  一片清晨的寧謐安靜,黑幕中已經滲進絲絲晨曦的光,遠處山尖上籠著肉眼幾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處的經幡獵獵而動,細細的拉幡繩上結著白雪,稍有風過,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濛濛地像霧。

  上一次這麼認真的守候日出,還是在……爬出秦守業家地下的時候。

  事後,季棠棠也曾無數次的想過,一個死志已萌的人,為什麼突然之間又改變主意了呢?

  只是因為秦守業不易察覺的那一笑。

  她費盡全身的力氣打開所有的煤氣閥門之後,忽然雙腿一軟倚著個煤氣罐滑坐下來,垂著頭看地上,神經質一樣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陣,她是真的覺得好笑,每個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緊緊張張,最後怎麼樣,誰有好下場了?

  說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抬起頭看了秦守業一眼,也正是因為這一眼,她萬幸地沒有錯過秦守業唇角邊那抹冷笑。

  這個人至死都沒有悔意,至死也不覺得抱歉,這抹冷笑像最腥的餌,勾出了她心裡最毒的惡念。

  憑什麼啊,自己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嶽峰,到頭來還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業呢?

  他受到什麼折磨了?沒有,她甚至一時心軟還放走了苗苗。

  秦守業應該千刀萬剮,秦家應該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聲由失控轉作森冷,秦守業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抬頭,對上她冰錐一樣的雙眸。

  察覺到她的用意之後,秦守業很快就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你跑不掉的,員警都在外面,前後都有人守著,殺不殺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業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為員警都是死的嗎,除非你會飛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樣打個洞……」

  他忽然不說話了,臉色刹那間暗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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